殷離煙
皇上立在月光下。
在政務稍閑的夜晚,他總愛一個人站在園子裏看天空。
我輕輕地走上前去,為他披上一件衣服,然後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他並沒有什麼話對我說,兩個人隻是默契地維持著一種寧靜的氣氛,
夜空黑暗深邃如一口井,吞沒一切的語言和思緒。
“離煙,”他輕聲問,“人究竟有沒有靈魂,有沒有來世?”
“也許有吧。”我看著漆黑的天空,“有些人隻是初見,就好像認識了好久。”
“應該是有的吧。”他低下頭,“一切的愛恨糾葛,我們都不願輕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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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會有這樣如參禪一般的對話,掩映大片的寧靜。
我並不是刻意想沉入寧靜。
我隻是不願站在遠處看他仰望天空。
那樣的姿勢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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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靜靜地躺在草地上。
他穿著深藍色的長袍。與天一樣深邃的顏色,遠遠看著,他好象會一點點地消失,融入夜空中似的。
我輕輕地晃晃頭,趕走腦中這奇怪的想法,向那草地走去。
沒有月亮,卻是滿天繁星,將原本寥落的夜空映得明亮輝煌。
可這輝煌的天空給我的感覺,還是寂寞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因為它正在這個寂寞的男子默默的凝視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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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皇上是高興的。
我發覺我已經可以在這個一貫平靜的男子身上看出悲歡。
即使我麵對的總是一成不變:靜靜的目光,淡淡的語氣,溫和的微笑。
可我已經可以讀懂他的情緒。
盡管連我都不知道我究竟由何判斷。
可我就是知道。知道這平靜湖水下的暗流,是喜悅,還是傷懷,是憤怒,還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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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我捧著披風站在一旁,輕聲喚他。
他隻是微笑:“這草地上不冷,披風是用不著的。”
“皇上……”
“好了。我躺一會兒就起來。我也怕你明天向子瑗告狀啊。”皇上“重重”地歎口氣,“你這哪是我的近侍宮女,分明是子瑗安插在我身邊的細作嘛。”
我抿嘴一笑,隻不做聲。
在皇上身邊,“秦子瑗”真是一張百試百靈的王牌,可惜宮中敢用這張王牌的人少之又少。
“怎麼不說話?”皇上看向我。
我行一個禮:“離煙無話可說,請皇上責罰。”
皇上唇邊漾上一絲微笑。
我低下頭,心中也暗笑:這樣“坦白”的回答,擺明了就是“有恃無恐”。
“我哪敢責罰你啊。”皇上果然笑著開口,“你的靠山太強,我得罪不起。”
我笑了笑,也不接口。
“我看今晚皇上高興的很,不知又有什麼喜事?”
我一時想不出什麼話說,便隨口問道。
“哦,這一陣子新政推行已進入了正軌,不再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這樣看來,一年之內,新政的優勢就會顯示出來,那些反對的人就無話可說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奮,語氣充滿了自信。
我有些愣愣地看著他。
這樣的皇上是我不熟悉的。我聽秦子瑗說過,皇上在朝堂上並不沉默,可以三言兩語將十幾人說的啞口無言。新政初初推行時朝堂上支持者甚少,也仗著皇上以一敵百力排眾議才得以繼續。
可我總是無法把那個在朝堂上鋒芒畢露的君主與麵前這個凝神望著天空的男子聯係起來。
他淡然寂寞,仿佛與一切繁華皆無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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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煙,站著不累嗎?坐下來吧。”皇上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把披風放在腿上。
“離煙,你知道嗎?這樣仰望天空,會覺得天空越來越近,有時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
“可如果真的伸手去摸,天空在瞬間就遠了。”我輕輕接道,“這樣一直靜靜地看著,看的久了,不僅天近了,而且身體也漸漸輕了,仿佛置身雲端,被天空整個包圍......”
“那個時候,會覺得自己離塵世很遠很遠。”皇上淡淡地接過話去,凝視我片刻,又將目光移開。
“嗯......那個......我很喜歡躺著看天空的,小時候有時一躺就是兩三個時辰,直到我娘尋我回去吃飯。”我尷尬地解釋,心想最近是不是放鬆太過,竟然打斷皇上的話自己接上。這是秦子瑗這隻“虎”都很少做的事,何況我這個借了虎威的“狐”。
“哦。”皇上卻似沒什麼反應,隻是淡淡地應一聲。
我臉上發燙,匆忙地沒話找話:“十三爺對我說過他也很喜歡這樣看天空的,尤其是在陽光很暖和的時候,還有......”
我本想說“子瑜也很喜歡”,話到嘴邊驚醒過來,忙咽了下去,臉愈發燙了起來,我想我的臉一定紅透了。
皇上卻沒有看我。他看著茫茫的夜空,緩聲說:“其實子瑜也是很喜歡的。”
我心中一驚,看向皇上時卻發覺他神色平靜,仿佛適才所說的是一句平常不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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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星星好多。”沉默許久,我岔開了剛才的“話題”。
皇上幽然望著天空,許久許久,緩緩地開口,他的聲音很遠很遠,仿佛不是在說給我聽,而是向這浩瀚蒼穹輕輕傾訴。
“如夢貴妃最喜歡帶著我看空中的群星。她說,每當地上有一個好人死去,天上便會多一顆星星。所以星空是莊重而美麗的,因為它裝滿了美好的魂靈。
“我經常躺在夢妃娘娘的懷中看星星,看著看著就會睡過去,醒來時看到她的眼睛,那樣溫柔地看著我,比天上的星星都要明亮。
“她對我特別好,比母後對我還要好。秦氏王朝的規矩,皇子是不許住在宮中的。可夢妃娘娘常留我住在宮中,父皇對她百依百順,也就由著她。
“所以我在她殿中的時間,倒比在母後殿中的時間多很多。她很疼我,比母後還要疼我。我生病什麼都不想吃的時候,她就親手給我做粥,一勺一勺喂我喝。那粥清涼香甜,也不知是什麼做的。
“我睡覺的時候,她會唱歌哄我,她的聲音很好聽很好聽,我聽著她的歌都舍不得睡著。我好幾次看到父皇就站在門外,可隻是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看著她,並不進來。因為隻要看到父皇進來,她就不會再唱。
“她手把手地領我練字,教我讀書,陪我玩耍。我小時很調皮,爬牆上樹拾葉葬花,鬼點子特別多。她從不阻止我,有時甚至會和我一起做。
“我記得她進宮的那一年我四歲。那天剛下了一場雨,我正領著一個侍從把被雨打落的花瓣拾起來,弄的滿手都是泥。這時我看見父皇領著一個女子走過來,她穿著白色的衣裙,可她真的不適合穿白色的衣服,她是帶著光芒的女子,穿上白衣讓人覺得晃的眼睛都睜不開。她走過來在我麵前蹲下,臉上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明亮。我看著她雪一般白皙潔淨的手,不由得把自己滿是泥的手縮回去。她卻抓住我的手,笑著把它們握在手心裏。她問我:‘你是叫子瑛嗎?’
“我直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空氣中隱約的泥土的香氣,她身上淡淡的幽然的清香,還有她的聲音,她手心的溫度。就那麼清清楚楚地記得,怎麼也忘不掉......
“她極擅長於琴,就是宮中最好的琴師也驚歎她的琴技。我時常趴在她身邊聽她撫琴。那聲音好象從天上落下來,又好象從很深很深的水底升起,空靈飄渺,無可捉摸。
“那時我就覺得她是仙女,正乘著白雲在高高的天上撫琴......
“我的琴大多是她教會的。說來也奇怪,琴師們教十遍都記不住的技法,隻要她握著我的手彈一遍,我就再也不會忘。
“她給我講故事,她的故事與先生們講的不一樣,總是很美很美,裏麵的人總是有著生死不渝的深情。她告訴我這種感情叫愛。人一生所愛的人,父母,兄弟姐妹,朋友......還有一個陪你走盡一生的人,拉住他的手,天塌地陷生死輪回,都已不再重要......
“記得有一回她病了,我天天賴在她的床邊,陪她說笑,給她學我們先生訓我們的樣子,逗的她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