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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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無論怎樣說都不會有人相信。
我真的覺不出悲傷。
在看到氣息微弱的子瑗的那一刻,我的心忽然空落到一無所有,沒有震驚,平靜得像麵對一個早在意料之中的結局,之前所有的恐懼與焦慮,在那一刻驀地消散至無影無蹤。沒有淚水,沒有悲傷,沒有疼痛,我不知道,是否是漫長等待的煎熬中已經將這一切消耗殆盡,連一絲灰燼都沒有留下。
我坐在他身邊,靜靜地守著他。隻是靜靜地守著,不發出一點聲音。
這樣的寧靜,宛如從前。
在遙遠的從前,在子瑗還是一個嬰兒的日子裏,我也曾這樣靜靜的守護。守在他身邊,看他睡夢中紅撲撲的臉,感受到生命的純真與脆弱,並因而手足無措,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像守著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不願離開,又不忍觸碰。
滿懷希冀地等他醒來,等他睜開眼睛,等他用那清澈透明至不染一絲俗世灰塵的眼睛看著我,那樣的時刻,心仿佛沉浸在無邊的安靜之中,安寧且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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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他,安靜脆弱亦如嬰兒之時,可是這長長的等待中,不再有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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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出棄置已久的笛,吹出那悠然飄遠的旋律,吹那些曾為他吹過的曲子。我至今不知那時的他到底聽懂了什麼,可他總會靜靜地聽著,很長的時間不哭不鬧,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認真的神情總是讓我堅信,他一定懂得。
那些曾經熟悉的旋律,一曲又一曲地飄遠,多年的棄置並未讓它們生疏。我輕輕地吹奏,再吹不出喜悅,所幸也不會再有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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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兒的呼喚將我從樂聲中驚起。我俯下身,貼近子瑗翕動的嘴唇。
很輕很輕的呼喚,模糊得幾乎辨不清音節,可我聽懂了。
“四哥。”
在他的幼年,在他幼小到懂得需索的時候,每當他感到寒冷饑餓,疼痛寂寞的時候,他總會這樣喚我。
我會來到他身邊,微笑地看著他:“子瑗,怎麼了?四哥在這裏。”
可隨著他漸漸長大,他越來越習慣於自己承擔所有悲苦,隻留給我快樂的笑容。
我握住他的手:“子瑗,怎麼了?四哥在這裏。”
他沒有回答。
我知道他不可能再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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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人對我說過,葬禮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可在整個葬禮中,我感到的,隻是無邊的茫然。
我知道我應該很難過,因為被埋葬的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個我認為失去後會天崩地裂的人。我應該悲痛欲絕,亦或淚流滿麵,至少不該隻是這樣默默地看著,沉默得像在看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可心卻是安靜的,空茫的安靜,覓不到悲傷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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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
盡管我親眼看到子瑗被埋入深深的地下,我仍是無法相信他已離開了我。
總有一種感覺,他還在我身邊,還是那麼熱情那麼鮮活地存在著。
仿佛下一刻,他就會推門而入,來到我身邊。
“四哥。”他的聲音總是帶著陽光的暖意。
我想靜靜地等待。
他會來的。
我不相信,每次的離別都是那麼倉促,寥寥數字,甚至靜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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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離開歸澤的時候,雲兒遞過一塊令牌,“這是子瑗在出征前交我保管的,如今還你。”
“既是子瑗交給你的,你就留著它吧。無論何時何地,無論你需要什麼,隻要我能做到......”我看著麵前蒼白卻仍是挺立的女子,輕聲歎息。
這個一生隻是默默站在子瑗身後的女子,她的等待與守侯,終是沒有盡頭。
如果不是為了我,子瑗也許會帶她離開這政治與權力的旋渦,去煙波浩渺的江南,過如神仙眷侶一般的生活。
雲兒說彼此不應有虧欠,可捫心自問,我仍是虧欠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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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離煙帶了顫抖的攙扶,看著血跡在手絹上散開浸漬開來,我心中反是一片安靜。
如果生命隻是一場宿命的旅行,我們所有的悲歡愛恨是否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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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把一切強壓在心裏,就不會難過了嗎?”離煙定定地看著我。
我無言,隻能靜靜地看著她。這個無端被我扯入旋渦的女子。她也許是所有糾纏中最無辜的受害者,她與所發生的一切,本不應有任何的牽連。
我看著她的淚水輕輕滑落,心中沉鈍,不知該如何撫平她的悲傷。我該怎樣告訴她,我並沒有把悲傷強壓在心底,我的心到了現在,隻餘一片空茫。
我不知如何拂去她的眼淚,隻能用記憶中安慰孩子的方法,輕輕擁她入懷。
擁著她柔軟卻清冷的身體,心中空落,眼前卻是清明。
所有一切本與她無涉,這不是她應承受的悲傷。
多年前的情景緩緩浮現,父皇堅持要送子瑗出宮之時,是因我的力爭,才使他留下。
曾堅信可以給他幸福,可以替如夢娘娘給他幸福,所以堅持將他刻入我的生命,可我最終隻是把他留在了這樣一個風雨瀟瀟的世界上,讓他一生一世,永遠隻能與安寧平靜遙搖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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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煙進宮的第一天,我看得出她的冷漠與悲憤,也不是不知自己擊碎了她的平靜生活,可我仍是留下了她。
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她的笑顏,卻不曾想到把她推入了如此進退兩難的境地,隻能一次次地看著她落淚。
以為自己能夠給予,卻忘記自己本來已是貧乏。
所有的艱難與悲苦,也許隻是因為我的不舍,我的不甘,我的自私的挽留。
麵對分離如果我能及時放手,也許一切就不會陷入如此的迷途。
我輕輕擁著她疲倦無力的身體,忽然意識到對於她,我犯了兩個錯誤。
我不該在一時的糊塗中縱容自己的心意,將她拉離她的平靜生活。
而更大的錯誤,是我在清醒之後,沒有堅決地讓她走。
任她留在這進退維穀的沼澤中,毫無動作地看她愈陷愈深。
事到如今,彼此都已精疲力竭,失去的已不可尋覓,做錯的亦難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