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子(1 / 3)

第一篇(上)梁惠王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孟子見梁惠王〔1〕。王曰:“叟〔2〕,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3〕利,而國危矣。”

“萬乘之國〔4〕,弑其君者〔5〕,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6〕,不奪不饜〔7〕。”

“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8〕。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釋】

〔1〕梁惠王:即魏惠王,名罃(yīng),公元前369-前319年在位,惠是他死後的諡號。公元前362年,魏國將都城從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遷到大梁(今河南開封),因而也被稱為梁。〔2〕叟(sǒu):對老人的尊稱。孟子見梁惠王時年已63歲,故惠王稱孟子為叟。〔3〕交征:據朱熹《集注》雲:“征,取也。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4〕萬乘(shèng)之國:古時一車四馬叫乘,萬乘之國,指能出兵車萬乘的國家。其下千乘、百乘以此類推。按古製規定:隻有天子才能享有萬乘,諸侯享有千乘、百乘不等。〔5〕弑(shì):古代臣殺君、子女殺父母叫弑。〔6〕苟為:如果真是。〔7〕不奪不饜:奪,篡奪。饜(yàn),滿足。〔8〕後:據朱熹《集注》雲:“不急也。”意思為不照顧。

【譯文】

孟子參見梁惠王。惠王說:“老先生,不辭千裏而來,將有什麼高見,能使我國獲利嗎?”

孟子回答道:“大王何必講利呢?隻要有仁義也就夠了。大王說,用什麼使我國獲利,大夫們說,用什麼使我家獲利,士和庶人們說,用什麼使我自身獲利,這樣上下交相求利,那麼,國家可就危險了。”

“能出兵車萬乘的國家,謀殺他們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車千乘的大夫之家族;能出兵車千乘的國家,謀殺他們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車百乘的大夫之家族。從上看,萬中擁有千,千中擁有百,這不能說不多了。如果真是輕義而重利,那就非鬧到不奪取全部是不會滿足的。重仁德的人從來不會遺棄他的親族,重義理的人從來不會不照顧他的君主。大王您也隻要講仁義就夠了,何必講利呢?”

第二章

【原文】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1〕,顧鴻雁、麋鹿〔2〕,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雲〔3〕:‘經始靈台〔4〕,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5〕,庶民子來〔6〕。王在靈囿,麀鹿攸伏〔7〕。麀鹿濯濯〔8〕,白鳥鶴鶴〔9〕。王在靈沼,於韌魚躍〔10〕。’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難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糜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11〕。’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注釋】

〔1〕沼:水池。〔2〕鴻雁、麋鹿:朱熹《集注》雲:“鴻,雁之大者;麋,鹿之大者。”〔3〕《詩》雲:此處十二句詩引自《詩經·大雅·靈台》中的第一、二章。這是一首歌頌周文王德行的詩歌。〔4〕靈台:台名,故址在今陝西省西安西北、郡縣以東。相傳周文王時所造,由於百姓的協力操作,很快落成,如有神靈相助,所以叫靈台。〔5〕勿亟:是說文王不加督促。〔6〕子來:是說百姓就如同子女來為父母出力一樣。〔7〕麀(yōu):雌鹿。攸伏:是說母鹿安於它原來所在的地方,沒有被驚動。〔8〕濯濯(zhuó):肥大而毛有光澤的樣子。〔9〕鶴鶴:形容潔白的樣子。〔10〕牣(rèn):充滿。〔11〕《湯誓》:《尚書》裏的篇名。是伊尹輔佐商湯王討伐夏桀王時的誓師詞。時:是,這個。害:讀hé,《尚書》原文作“曷”,何時。喪:滅亡。據《尚書大傳》說,夏桀暴虐無道,大臣勸諫,他居然無恥地說:“上天有太陽,如同我擁有天下,太陽會滅亡嗎?太陽毀滅了,我才會滅亡呢。”於是老百姓就衝著他說:“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毀滅呢?要是它會毀滅,那我們即使跟它一塊滅亡也在所不惜。”民眾對夏桀的暴虐怨恨到了極點。

【譯文】

孟子進見梁惠王,惠王站在水池邊上,望著那些飛雁、馴鹿,問孟子道:“賢德的人也喜歡享受這些東西嗎?”

孟子回答說:“是賢德的人然後才能享受到這些東西,不是賢德的人,盡管擁有這些東西也享受不到。《詩經》裏麵說:‘開始籌建靈台時,忙於測量和經營。百姓齊來建造它,沒有幾天便竣工。動工不用多督促,百姓如同子女一樣,自動踴躍來建台。文王偶來遊靈囿,母鹿安臥自悠然,母鹿長得肥又美,瑞鶴潔白世無儔。文王來到靈沼旁。滿池魚兒蹦得歡!’文王用百姓的勞力建台開沼,百姓卻歡歡喜喜,稱他的台為靈台,稱他的沼為靈沼,為他能享受到有禽獸魚鱉而感到高興。古時的賢德者能夠與民同樂,所以能夠感到快樂。《尚書》裏的《湯誓》說:‘這太陽何時隕落?我們和你一起滅亡!’民眾詛咒暴君夏桀,百姓要與夏桀一起滅亡,那桀即使有高台池沼、飛禽走獸,難道說他能獨自感到快樂麼?”

第三章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1〕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2〕!河內〔3〕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4〕,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5〕,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灣池〔6〕,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7〕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8〕,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9〕,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10〕。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1〕。”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途有餓莩而不知發〔12〕;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釋】

〔1〕寡人:古代王侯自我的謙稱。〔2〕焉耳矣:三個語氣詞疊用,在於加重語氣,表示懇摯的感情。〔3〕河內:魏地,相當今河南境內的黃河以北地區。〔4〕填然:鼓聲咚咚直響的樣子。鼓:擊鼓,名詞作動詞用。〔5〕曳(yè)兵:拖著兵器。走:跑。〔6〕數(cù):密。罟(gǔ):網。浮(wū):低窪的地方。〔7〕斤:砍刀,古代常斤、斧連稱。〔8〕豚(tún):小豬。彘(zhì):豬。畜:牲畜。〔9〕庠序:古代的鄉學。商朝叫序,周朝叫庠。謹:認真辦好。《禮記·學記》:“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10〕頒(bān)白:同“斑白”,花白頭發的老人。〔11〕王(wàng):擁有天下稱王稱帝,名詞作動詞用。〔12〕莩(piǎo):同“殍”,餓死的人。

【譯文】

梁惠王說:“我對於治理國家,很盡心竭力了吧!河內發生災荒,就把那裏的災民移往河東,把河東的糧食運到河內。當河東發生災荒時,我也是這樣做。看看鄰國的君主辦理政事,沒有像我這樣盡心盡力的。可是,鄰國的百姓並不見減少,而我的百姓並不見增多,這是什麼原因呢?”

孟子回答道:“大王您喜愛打仗,就讓我用打仗來打比方吧。戰鼓咚咚,交戰激烈了,戰敗的士兵丟盔棄甲拖著武器逃跑,有的跑了上百步才停下,有的跑了五十來步住了腳。跑了五十步的人因此而去譏笑跑了一百步的人,您覺得行不行呢?”

梁惠王說:“不行。他隻不過沒有逃跑到一百步罷了,可這也同樣是逃跑呀。”

孟子說:“大王您既然懂得這個道理,就不必去期望您國家的民眾比鄰國增多啦。隻要不違背農時,那糧食就吃不完;密孔的魚網不入池塘,那魚鱉水產就吃不完;砍伐林木有定時,那木材便用不盡。糧食和魚類吃不完,木材用不盡,這樣便使老百姓供養活人,安葬死者不至感到什麼不滿足。老百姓養生送死沒有缺憾,這便是王道的開端。”

“在五畝大的住宅田旁,種上桑樹,上了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著絲綢了;雞鴨豬狗不失時節地繁殖飼養,上了七十歲的人就可以經常吃到肉食了。一家一戶所種百畝的田地不誤農時得到耕種,數口之家就不會鬧饑荒了。注重鄉校的教育,強調孝敬長輩的道理,須發花白的老人們就不再會肩挑頭頂,出現在道路上了。年滿七十歲的人能穿上絲綢、吃上肉魚,老百姓不缺衣少食,做到了這些而不稱王天下的是決不會有的。”

“現在,豬狗吃著人吃的食物而不知道設法製止,路上出現了餓死的人而不知道賑濟饑民,人死了反而說‘與我無關,是年成不好的緣故’,這和把人殺了卻說‘與我無關,是武器殺的’,又有什麼不同呢?大王您要能夠不歸罪於荒年凶歲,這樣,普天下的老百姓便會湧向您這兒來了。”

第四章

【原文】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1〕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2〕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裏;〔3〕南辱於楚。〔4〕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5〕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地方百裏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6〕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製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7〕”

“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使陷溺其民,〔8〕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9〕王請勿疑!”

【注釋】

〔1〕晉國:指魏國。魏與韓、趙三家春秋時本是晉國的大夫,後來逐漸吞滅晉國其它世族,三分晉國。到公元前403年,東周威烈王正式承認他們為諸侯,史書多是把這一年作為戰國時代的開始。戰國時他們與秦楚齊燕也都稱王。魏在戰國初年曾因革新變法而稱強一時,故此處謂“天下莫強焉”。莫強:猶言沒有哪一個強過它的。〔2〕東敗於齊:《史記·魏世家》載:魏惠王三十年攻打韓國,韓向齊國求救,齊宣王用孫臏的計謀,出兵救韓擊魏,魏軍在馬陵中計大敗,魏將龐涓自殺,統帥太子申被俘,下文“長子死焉”即指此,魏國從此一蹶不振。〔3〕西喪地於秦七百裏:《史記·魏世家》載,魏惠王三十一年、三十二年(前342年),魏國屢敗於秦,被迫割地求和,黃河天險的河西之地盡入秦國之手,即七百裏。〔4〕南辱於楚:據《戰國策·韓策》和《史記·楚世家》記載,梁惠王後元十二年(前323年),楚國為了迫使魏國倒向它,插手魏國的王位繼承,派柱國昭陽在襄陵打敗魏軍,奪取魏國的八座城邑。〔5〕比(bì):為。一:全部。灑:灑通洗,《說文》雲:“灑,滌也。”比死者一灑之:言欲為全部死者雪其恥也。〔6〕易耨(yí nòu):易,迅速。耨,耘田除草。〔7〕製:通掣(chè),提,拿。撻(tà):用鞭子打人。〔8〕陷溺(nì):朱熹《集注》雲:“陷,陷於阱;溺,溺於水,暴虐之意。”〔9〕“仁者無敵”:是句古語,加上“故曰”引來作結。

【譯文】

梁惠王對孟子說:“晉國的強大,當今世上沒有哪個國家比得上,這是您老先生所知道的。但到了我這一代繼承王位後,東麵被齊國打敗,連我的大兒子也陣亡:西麵喪失了七百裏疆土給秦國;南麵還受辱於楚國。我對此深感恥辱,願意替那些為國犧牲的人徹底雪恥報仇。要怎樣才可以辦到呢?”

孟子回答道:“國家不在大,隻要有方圓百裏的土地就可以實行王道、使天下歸心。大王您如果能夠對民眾實施仁政,廢除嚴刑酷法,減免苛捐雜稅,督促百姓深耕土地,抓緊時機清除雜草;青壯年人還在農閑的日子修習孝悌忠信的道理,在家裏便用來事奉父兄,出外便用來侍奉尊長,這樣做好了,就能使他們哪怕是拿起木棒也足以打敗秦、楚的堅甲利兵了。”

“那些國家(秦、楚、齊等)侵奪百姓的農時,使他們不能從事農耕來養活自己的父母,以至父母受凍挨餓,妻離子散,兄弟背井離鄉。那些國家的民眾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大王您派軍隊前往討伐他們,又有誰能跟您大王對抗呢?所以有句名言:‘奉行仁政的人無敵於天下。’大王啊,請您采納仁政,不要再遲疑了。”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見梁襄王〔1〕,出,語人曰〔2〕:“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3〕然問曰:‘天下惡〔4〕乎定?’吾對曰:‘定於一。’”

“‘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孰能與〔5〕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6〕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7〕,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8〕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9〕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注釋】

〔1〕梁襄王:即魏襄王,名嗣,魏惠王的兒子,公元前318-前296年在位,襄是他死後的諡號。〔2〕語(yù):告訴。〔3〕卒:通猝(cù),突然。〔4〕惡(wū)乎:怎樣、如何。〔5〕與:此處為“歸順”之意。〔6〕浡(bó)然:蓬蓬勃勃生長的樣子。〔7〕人牧:管理百姓的人,指人君。牧,收養,引申為管理。〔8〕引領:伸長脖子。領,即脖子。〔9〕由:通“猶”,好像。

【譯文】

孟子見到梁襄王,出來之後,告訴別人說:“遠看上去不像君主的樣子,走近他麵前則覺察不出能使人敬畏的地方。見了我後,突然問道:‘天下要怎樣才能安定呢?’我回答說:‘統一才能安定。’他又問道:‘誰能統一天下呢?’我對他說:‘不喜好殺人的國君就能統一天下。’”

“他再問道:‘誰會來歸順他呢?’我再回答:‘天下沒有哪個不歸順他的。大王您知道禾苗生長的情況嗎?當七、八月間一遇上幹旱,禾苗就會枯萎;一旦天上布滿烏雲,下了滂沱大雨時,禾苗就又蓬勃地挺立起來了。要是像這樣,什麼力量能遏止它生長呢?現在世上那些做國君的人,沒有不喜好殺人的,如若有不喜好殺人的,那天下的老百姓,就都會伸長脖子來盼望他了。真能如此,老百姓歸順他,就好比水往低處流,洶湧澎湃,有誰能阻擋得它們了呢?’”

第一篇(下)梁惠王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莊暴〔1〕見孟子,曰:“暴見於王〔2〕,王語暴以好樂〔3〕,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他日,見於王曰:“王嚐語莊子以好樂〔4〕,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

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眾。”

“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鍾鼓之聲管龠之音〔5〕,舉疾首蹙額而相告曰:〔6〕‘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額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鍾鼓之聲,管龠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7〕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注釋】

〔1〕莊暴:齊國的臣子。〔2〕見於王:被王接見。王,齊宣王。〔3〕樂(yuè):音樂。〔4〕莊子:此指莊暴。〔5〕管龠(yuè):笙簫之類的樂器。〔6〕舉:都。旄(máo):此指旗幟。

【譯文】

莊暴見到孟子,說:“我朝見齊王,齊王告訴我他喜好音樂的事,我一時沒有話應對。”接著問道:“國君喜好音樂,到底應不應該呢?”

孟子說:“齊王要是非常喜好音樂,那麼,齊國差不多就可治理好了啊!”

幾天後,孟子在進見齊宣王時問道:“大王曾告訴過莊暴您喜好音樂,有這回事嗎?”宣王聽了臉色變得不好意思地說:“我並不是喜好先王的古樂,隻不過喜好世俗流行的音樂罷了。”

孟子說:“大王要是非常喜好音樂,那齊國就會治理得差不多了,時下流行的音樂和古代遺留下來的音樂都一樣嘛。”齊宣王說:“可以把這個道理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說:“獨自一人娛樂,和別人一起娛樂,哪種更快樂?”宣王說:“不如跟別人一起娛樂更快樂。”

孟子接著說:“那就讓我來為大王講講娛樂吧,假如大王在奏樂,百姓們聽到大王鳴鍾擊鼓、吹簫奏笛的樂聲曲調,大家都愁眉苦臉相互訴苦說:‘我們大王光顧自己喜好音樂,為什麼要把我們弄到這般窮困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和妻兒分離流散。’假如大王在打獵,百姓們聽到大王車馬的聲音,見到旗幟的華麗,大家都愁眉苦臉地相互訴苦說:‘我們大王光顧打獵開心,怎麼把我們弄得這般窮困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和妻兒分離流散。’這沒有別的原因,隻是由於不和老百姓一同娛樂的緣故。”

“假如大王在奏樂,百姓們聽到大王鳴鍾擊鼓、吹簫奏笛的樂聲曲調,大家都眉開眼笑地相互告訴說:‘我們大王大概沒有疾病吧,要不怎麼能奏樂呢?’假如大王在打獵,百姓們聽到大王車馬的聲音,見到旗幟的華麗,大家都眉開眼笑地相互告訴說:‘我們大王大概沒有疾病吧,要不怎麼能打獵呢?’這沒有別的原因,隻是由於和老百姓一同娛樂的緣故。倘若大王您能跟老百姓一同娛樂,那麼就會受到天下人的擁戴,天下就會得到統一了。”

第二章

【原文】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1〕,方七十裏,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2〕。”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猶以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裏,民猶以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裏,芻蕘者往焉〔3〕,雉兔者往焉〔4〕,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裏,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裏為阱於國中〔5〕。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注釋】

〔1〕囿(yòu):養動物種花木的園地,古時稱為苑囿。〔2〕傳(zhuàn):本是指解釋經文的著作,此指文獻記載。〔3〕芻蕘:朱熹《集注》雲:“芻,草也;蕘,薪也。”這裏的芻蕘,指割草牧羊和打柴的人。〔4〕雉(zhì)兔:雉,野雞。這裏的“雉兔者”指獵取野雞和兔子的人。〔5〕阱(jǐng):捕捉野獸用的陷坑。

【譯文】

齊宣王問孟子道:“傳說周文王豢養禽獸種植花木的園地有方圓七十裏,有這回事嗎?”

孟子回答說:“在古書上是有這樣的記載。”

齊宣王說:“要是這樣,不太大嗎?”

孟子說:“老百姓還覺得小了呢。”

齊宣王說:“我的園子隻有四十裏見方,老百姓還覺得大,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周文王的園地,周圍七十裏見方,割草砍柴的人可以到那裏去,打野雞、捕兔子的也可以到那裏去,文王與百姓一同享用,百姓覺得小,不是很自然的嗎?我剛踏上您的邊境,先打聽一下齊國有哪些重大的禁令,然後才敢入境。我聽說齊國首都的郊外,有個方圓四十裏的園子,凡射殺園子裏的麋鹿的,按殺人的罪名處罰,這就等於在國土上,設下了方圓四十裏的大陷阱來坑害老百姓,老百姓覺得大,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第三章

【原文】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1〕,文王事昆夷〔2〕。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3〕,勾踐事吳〔4〕。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雲〔5〕:‘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6〕,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

“《詩》雲〔7〕:‘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8〕,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書》曰〔9〕:‘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誌〔10〕?’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12〕。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發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釋】

〔1〕湯事葛:商湯王事奉葛國的事。詳見本書《滕文公下》。〔2〕昆夷:亦作“混夷”或“串夷”,是當時在周代西北邊境的少數民族。〔3〕獯鬻(xūn yù):我國古代北方的一個少數民族。〔4〕勾踐事吳:勾踐,越國的國君。吳,吳國。吳王夫差在公元前494年打敗越國,勾踐派文種求和、對吳稱臣來爭取機會,刻苦圖強,最後終於在前473年攻滅吳國。《左傳》、《史記》、《國語》均有記載。〔5〕《詩》雲:引自《詩·周頌·我將》,這是祭祀周文王的頌歌。於時:於是。〔6〕匹夫:一人。〔7〕《詩》雲:引自《詩·大雅·皇矣》,是首歌頌周先祖功業的詩歌。〔8〕莒(jǔ):國名。〔9〕書:指《尚書》。此引文是出自《尚書·逸》篇。〔10〕越:違背。厥:用法同“其”。〔12〕衡行:同“橫行”。指作亂,武王:西周的開國君王,在他統治時期,周攻滅了殷商、伐紂之後而成為天下諸侯的君主。

【譯文】

齊宣王問:“跟鄰國交往有一定的準則嗎?”

孟子回答說:“有的。隻有仁君才能以大國事奉小國,所以商湯王事奉過葛伯、周文王事奉過昆夷;隻有智者之君才能以小國的身份事奉大國,所以周的大王事奉過獯鬻、越王勾踐事奉過夫差。以大國身份事奉小國的,是喜愛天理美德的人,以小國身份事奉大國的,是敬畏天理威嚴的人。喜愛天理美德的人能夠保有天下,敬畏天理威嚴的人能夠保有自己的國家。《詩·周頌》中的《我將》篇說:‘敬畏上天的威嚴,於是保佑了國家。’”

宣王說:“先生說得太好了啊!可惜我有個毛病,我喜好勇敢。”

孟子答道:“希望大王不要喜愛小勇。有這麼一個人,手按佩劍,瞪著雙眼說:‘他怎敢抵擋我呢!’這是匹夫的勇武,隻能抵敵一個人,我懇請大王把您喜愛的勇敢擴大些吧!《詩·大雅》中的《皇矣》篇說:‘我們文王對密須國人的侵犯暴行勃然大怒,整頓好軍隊開到前方,阻擊莒國來侵犯的敵寇,增強周國的威望,給百姓帶來福澤,酬答天下對周天子仰望的厚意。’這就是文王的大勇。文王一旦勃然犬怒,便能使天下的民眾得到安全。”

“《尚書·逸》篇裏麵說:‘上天降生下土的人民,替他們造作了君主,也替他們安排了師傅。派給君主和師傅的任務隻是幫助天帝慈愛下民。所以,四方的人有罪或是無罪,都由我進行裁決。天下誰膽敢違背上天的意誌起來作亂呢?’隻要有一個人敢在世間橫行無忌,武王便認為是自己的恥辱。這就是武王的大勇,武王也是隻要一發怒,便能使天下的民眾得到安全。現在,要是大王您也能做到一旦勃然大怒,便使天下的民眾得到安全,那民眾便惟恐大王不喜愛勇敢呢!”

第四章

【原文】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1〕。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2〕:‘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3〕,放於琅琊;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

“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4〕,民乃作慝〔5〕。方命虐民〔6〕,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悅,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大師曰〔7〕:‘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徵招》、《角招》是也〔8〕。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注釋】

〔1〕雪宮:齊國離宮名。趙注雲:“離宮之名也,宮中有苑囿台池之飾、禽獸之饒。王自多有此樂,故問曰‘賢者亦有此樂乎。’”〔2〕齊景公:春秋時齊國國君,姓薑,名杵臼。晏子:齊國大臣,名嬰,字平仲。齊景公時賢相。〔3〕轉附、朝儛僥:都是山名,在山東省內。〔4〕睊睊(juàn):側目而視的樣子。〔5〕慝(tè):悖逆暴亂。〔6〕方命:方,同“放”。命,王命。〔7〕大師:即太師,樂官。〔8〕《徵招》、《角招》:叫太師所作的樂曲名。一說皆是調名。徵(zhǐ),古時五音:官、商、角、徵、羽。

【譯文】

齊宣王在自己的別墅雪宮裏接見孟子。宣王說:“賢德的人也有這樣的享樂嗎?”

孟子答道:“有。人們得不到這樣的享樂,就會抱怨他們的君主。當然,因得不到這種享樂便抱怨他們的君主,是不對的;作為民眾的君主卻不與民眾一同分享這種快樂,也是不對的。君主以民眾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民眾也以君主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君主以民眾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民眾也以君主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以天下人的快樂為快樂,以天下人的憂愁為憂愁,做到這樣,還不能使天下歸心的事,是決不會有的。”

“從前齊景公向晏嬰問道:‘我打算到轉附和朝儛兩座名山遊覽一番,然後沿著海岸向南走,直達琅琊邑,我應該怎樣做,才能和古代聖王的巡遊相比擬呢?’”

“晏嬰答道:‘問得好呀!天子前往諸侯國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視所擁有的疆土。諸侯前往天子的朝廷去朝見,叫做述職,述職就是報告諸侯所擔負職守的情況。上述沒有不和政事有關的。春季視察耕種,補助農具、種子不足的農戶;秋季視察收獲,救濟勞力、口糧不夠的農戶。’夏朝時的諺語說:‘我們大王不巡遊,我們怎能有養息?我們大王不視察,我們哪會獲補助?大王的巡遊視察,足以讓諸侯效法。’現在不是這樣,隊伍出動一大批就要向下麵籌糧,饑餓的人們得不到食物,勞苦的人們得不到息養。民眾側目而視、怨聲載道,民眾就會被迫作惡了。這樣放棄先王的教導,虐害百姓,豪飲暴食,像流水似的沒完沒了。這種流連荒亡的行為,不能不使諸侯為之憂愁。什麼叫流連荒亡呢?順流而下放舟遊樂不知回返叫做流,逆流而上挽舟遊樂不知返回叫做連,沒有厭倦地打獵叫做荒,沒有節製地酗酒叫做亡。古代的聖王不搞這種流連的遊樂、荒亡無節製的行為。現在就看大王選擇哪一種做法了。”

“齊景公聽了很高興,在都城做好充分的準備,然後自己到郊外去住下,於是開始行惠政,打開倉庫拿了糧食補助貧困百姓,又把樂官召來說:‘替我創作君臣共同喜歡的樂曲歌詞吧!’這歌曲就是《徵招》、《角招》。那歌辭中說:‘製止君主的欲望又有什麼過錯?製止君主的私欲,正是敬愛君主呢。’”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遊者,比其反也〔1〕,則凍餒其妻子〔2〕,則如之何?”

王曰:“棄之。”

曰:“士師不能治士〔3〕,則如之何?”

王曰:“已之〔4〕。”

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

王顧左右而言他。

【注釋】

〔1〕比(bì):及,到。反:同“返”。〔2〕餒(něi):饑餓。〔3〕士師:獄官。其屬有鄉士、遂士之官。〔4〕已:罷去,罷免。

【譯文】

孟子對齊宣王說:“您的某個臣子,把妻子兒女托付給他的朋友照看而自己出遊楚國,等他回來時,假如他的妻子兒女在挨凍受餓,那麼,應該怎麼對待他那個朋友呢?”

齊宣王說:“與此人斷絕交情。”

孟子問道:“監獄官如果不能管理他的屬官,那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罷免他。”

孟子再問道:“整個國家假如沒有治理好,那又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故意不答,回頭看左右的臣子談論別的話題。

第六章

【原文】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1〕,有世臣之謂也〔2〕。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3〕。”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4〕,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注釋】

〔1〕所謂、非謂:兩個“謂”字為動詞,是“說”的意思。之謂的“謂”是名詞,可譯為“是說……的意思”。〔2〕世臣:指累世建立功勳的臣子。〔3〕亡:指離開君王出走。〔4〕逾:超越。戚:親近。

【譯文】

孟子進見齊宣王時說:“我們所說的曆史悠久的國家,並不是說它有年代久遠的高大樹木,而是說有世代與國家共患難、為國建立了功勳的賢臣良將的意思。大王您現在沒有親信的臣子了,過去所任用的人,如今都離開君王而去了。”

齊宣王說:“我憑什麼才能識別他們沒有賢能而不任用他們呢?”

孟子說:“國君進用賢能,如果在不得已時要使卑賤的人超越尊貴的人、疏遠的人超越親密的人,這樣的事能不慎重對待嗎?因此,國君任用人時,左右的都說某人賢能,不能輕信;諸位大夫都說賢能,還是不能輕信;全國的人都說他賢能,然後才對他進行考察,若發現了確實賢能,才任用他。左右的人都說不行,不要輕信;各位大夫都說不行,不要輕信;國人都說不行,然後才考察他,若發現確實不行才罷免他。左右的人都說某人該殺,不要輕信;各位大夫都說該殺,不要輕信;國人都說該殺,然後才考察他,若發現他確實該殺,然後才殺掉他。所以說是國人處決他的。能夠做到這樣,才能夠真正做百姓的父母官。”

第七章

【原文】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1〕,武王伐紂〔2〕,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3〕?”

曰:“賊仁者謂之賊〔4〕,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5〕。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注釋】

〔1〕湯放桀:湯,商朝開國君主的名號。放,流放。桀,夏朝末世暴君。《書經》載“成湯放桀於南巢”(在今安徽巢縣東北)。《史記·夏本紀》載:“湯修德,諸侯皆歸湯,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2〕武王伐紂(zhòu):殷商末紂王無道,周的開國君主武王姬發兵伐紂;紂王兵敗自焚而死。〔3〕弑:臣殺死君主或子女殺死父母。此指臣殺死君主。〔4〕賊:損害,毀滅。〔5〕一夫:言眾叛親離的獨夫。《書》曰:“獨夫紂。”

【譯文】

齊宣王問孟子道:“商湯王流放夏桀王,周武王討伐商紂王,有這種事嗎?”

孟子回答說:“在古代人文獻上有這樣的記載。”

齊宣王說:“為臣的人殺掉他的君主,可以嗎?”

孟子答道:“毀滅仁愛的人叫做賊,毀滅正義的人叫做殘,殘賊的人叫做獨夫。我隻聽說過周武王誅殺了個‘獨夫’殷紂,沒有聽說殺過君主。”

第八章

【原文】

齊人伐燕〔1〕,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2〕。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3〕,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4〕。”

【注釋】

〔1〕齊人伐燕:齊宣王五年(前315年),燕國由於燕王噲把王位讓給國相子之,國人不服,發生內亂,宣王用田王思的計謀,次年趁機出兵伐燕,齊軍在五十天內就攻下了燕國的國都,取得了勝利。〔2〕不取,必有天殃:《國語·越語》雲:“天與不取,反為之災。”〔3〕簞(dān):古代盛飯的圓形竹器。〔4〕運:朱熹《集注》雲:“轉也,言齊若更為暴虐,則民將思考而望救於他人矣。”

【譯文】

齊國人進攻燕國,戰勝了它。齊宣王問孟子道:“有的人叫我不要占取它,有人叫我占取它。以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去攻打另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隻五十天便攻下了它,如果不是天意,人力無法取得這樣的成就,若不占取它,必定會遭到天降的災禍。我占取了它,怎麼樣啊?”

孟子回答說:“如果占取它,燕國的民眾高興,就占取它,古代的周武王便是這樣做的。要是占取它,燕國的民眾不高興,就不可占取它,古代的周文王便是這樣做的。以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去攻打另一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百姓們用筐裝著飲食、用壺盛著飲水來迎接您大王的軍隊,難道還有別的用意嗎?不過是想避免再過那種水深火熱的生活啊。如果燕國被占取後,老百姓蒙受的災難更加深重,那他們也會轉而去歡迎他人了。”

第九章

【原文】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裏為政於天下者〔1〕,湯是也。未聞以千裏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2〕,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後〔3〕,後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4〕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注釋】

〔1〕七十裏:湯是商朝的開國君主,在他滅夏朝前,商是一個僅有七十裏的小國。此說法亦見於《荀子》、《史記》。〔2〕吊:撫恤慰問。〔3〕徯(xī):等待。後:君主。〔4〕旄:同耄(mào),八九十歲的老人。倪(ní):小孩。

【譯文】

齊國人攻打燕國,占領了它。別的諸侯們謀劃著要救助燕國。齊宣王問孟子說:“許多諸侯謀劃要討伐我,該用什麼辦法對付他們呢?”

孟子回答道:“我隻說憑區區七十裏地而統一天下的,那就是成湯。沒聽說擁有國土千裏而畏懼他人的。《書》經裏說:‘商湯王當初出征時,是從討伐葛國開始的。’普天之下都信任他,歡迎他。他東向征討,西方的夷人便埋怨他,他南向征討,北方的狄人也埋怨,他們都說:‘為什麼把我們擺在後麵呢?’老百姓對他的盼望,如同大旱年盼望霓虹一樣,所到之處,趕集的不停止買賣,種田的照常勞動,誅殺了殘暴的君主,而安撫慰問那兒的百姓,成湯到來,如同旱天及時降下甘霖一樣,老百姓非常喜悅,《書》經裏麵說:‘等待我們的君王啊,他來了,我們就得救了。’”

“現在燕國虐待他們的百姓,大王前去征討,百姓認為大王將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所以紛紛提著飯筐和酒壺來迎接大王的軍隊。如果您殺死他們的父兄,拘禁他們的子弟,拆毀他們的宗廟,搶走他們的寶器,這樣做怎麼可以呢?天下的諸侯本來就害怕齊國的強大,現在又擴展了疆域並且又不施行仁政,這就不免招惹天下各國的軍隊與齊國為敵。”

“大王您現在要趕快發布命令,把俘虜的老小送回去,停止運走燕國的寶器,與燕國人士共同商議,擁立新的燕王,然後撤出軍隊,這樣做還可以來得及阻止各國諸侯的興兵戰禍呢。”

第十章

【原文】

鄒與魯閧〔1〕。穆公問曰〔2〕:“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3〕,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4〕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5〕:‘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6〕。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注釋】

〔1〕鄒:即春秋時邾國,戰國時改為鄒國,在今山東鄒縣。魯:周朝初年所分封的諸侯國,在今山東南部,其始封君主是武王的弟弟周公姬旦。戰國時淪為一般的小國,公元前256年為楚國所滅。閧(hòng):同“哄”,交戰。〔2〕穆公:即鄒穆公,鄒國君主。〔3〕有司:指有關部門的官吏。〔4〕倉廩(lǐn):儲藏糧食的房屋。府庫:貯存財物的房屋。〔5〕曾子:名參,字子輿,魯國人,孔子的弟子。〔6〕尤:責怪,怪罪。

【譯文】

鄒國跟魯國交戰。鄒穆公問孟子道:“在這次戰鬥中,我們的將官被打死三十三個,而民眾卻沒有一個為他們獻身的。要是處罰他們,罰也罰不盡;若不處罰,那他們還是會仇視長官,眼看著長官死難卻不加援助,要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回答說:“在災荒的年月裏,您的民眾,年老體弱的大批地死亡,把屍體拋棄到山溝裏去,年輕力壯的人四散逃荒,有近千人。而您大王糧倉飽滿,國庫充足,官吏卻不把這嚴重情況上報,這簡直是怠慢而且殘害百姓。曾子說:‘切切警惕啊!你怎樣對待人家,人家將照樣回報你。’民眾們如今有機會回報了。您別責怪他們,隻要您大王施行仁政,老百姓便會敬愛君主和親近長官,並樂於為他們獻出自己的生命了。”

第十一章

【原文】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1〕,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2〕,為可繼也。若夫〔3〕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4〕?強〔5〕為善而已矣。”

【注釋】

〔1〕築薛:意為築薛國的城牆以威脅滕國。薛是西周初年分封的諸侯國,故城在今山東滕縣東南。後被齊國滅掉了,齊威王將所得薛地作為小兒子田嬰(即著名的孟嚐君)的封地。〔2〕創業垂統:是說開創基業於前,而垂統緒於後。世代相傳後世不絕便叫統。〔3〕若夫:至於。〔4〕如彼何:意為拿他怎麼辦。〔5〕強:勉力、努力。

【譯文】

滕文公問孟子道:“齊國人正籌備加固薛城,我感到恐慌,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答道:“從前周的祖先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來侵犯,他就遷離了邠地岐山下定居。這並不是經過選擇好哪塊地作定居之所,實在是迫不得已采取的做法。一個國君要是能施行善政,他後世的子孫必定會有創立王業的。眼光遠大、品德高尚的君子創立基業,並傳給後代。正是為了能世代相繼承下去,至於說能否成功,那就要看天意如何了。現在您拿齊國怎麼樣呢?那隻好自己努力施行善政罷了。”

第十二章

【原文】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1〕,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2〕:‘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逾梁山〔3〕,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4〕。”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

“君請擇於斯二者。”

【注釋】

〔1〕皮幣:毛皮和絲綢。朱熹《集注》雲:“皮,謂虎豹麋鹿之皮也;幣,帛也。”〔2〕屬其耆老:屬(zhǔ),集合。耆(qí),古稱六十為耆。老,古稱七十為老。此處耆老泛指老年人。〔3〕梁山:在今陝西乾縣西北五裏。〔4〕歸市:形容人們像趕集一般踴躍。

【譯文】

滕文公問孟子道:“滕國是個小國,即使盡心竭力來事奉周圍的大國,也仍不能免於受侵略的禍害,請問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答道:“從前太王古公亶父居住在郡地,狄人來侵犯,把毛皮絲綢奉獻給狄人不能免災,把良犬名馬奉獻給狄也不能免災,把珠玉珍寶奉獻給狄仍不能免災。於是隻得召集邠地的父老告訴他們說:‘狄人所索求的,無非是我們的土地。我聽前輩人說過:君子決不願拿他用來養活老百姓的東西去害老百姓。諸位又何必擔心沒有君主呢?我準備離開這裏了。’於是離開了邠地,越過梁山,在岐山下築城定居。邠地百姓說:‘古公是仁人,不可失去他這樣的好君主啊!’如同去趕集那樣跟隨他。”但也有的人說:“這是世代相守的國土,不是自身所能做得了主的。寧可犧牲生命也不能離去。請大王您在這兩種做法中選擇一種吧。”

第十三章

【原文】

魯平公將出〔1〕,嬖人臧倉者請曰〔2〕:“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3〕,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4〕?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5〕,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6〕,而後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7〕。”

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8〕,君是以不果來也〔9〕。”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10〕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釋】

〔1〕魯平公:名叔,魯景公的兒子,公元前314年-前294年在位。平是他死後的諡號。〔2〕嬖(bì)人:受寵愛的男小臣。臧(zāng)倉:小臣名。〔3〕乘(shèng)輿:國君出行所用的車馬。〔4〕輕身:看輕自身。〔5〕樂正子:名克,孟子的學生,當時正在魯國做官。〔6〕三鼎:鼎是古代祭禮時用來盛豬羊等牲畜的器皿。按古代禮製,士祭奠用三鼎,大夫用五鼎。〔7〕棺槨衣衾:指喪禮的用具。槨(guǒ),古代套在棺材外麵的大棺材,士以上的人家常用它。衣衾(qīn),是裝殮死者的衣被。〔8〕沮:阻止。〔9〕不果:不能如約。〔10〕尼(nì):阻止。

【譯文】

魯平公將要外出,受寵幸的小臣臧倉請示道:“以前大王您外出時,就一定要把您所去的地方告知管事的臣下。今天車馬已經備好而管事還不知道要去的地方,特前來請示。”

魯平公說:“我將要去見孟子。”

臧倉說:“您為著什麼要降低身份去拜訪一個普通人呢?您認為孟子賢德嗎?禮義是賢者的行為準則,而孟子辦理母親的喪事超過先前辦父親的喪事,您就別去見他了。”

魯平公說:“好吧。”

樂正子進宮參見魯平公,說:“您為什麼不去見孟軻呢?”

魯平公說:“有人告訴我說:‘孟子辦母親的喪事超過先前辦父親的喪事’,所以我不去見他了。”

樂正子說:“您所說的‘後喪超過前喪’指的是什麼呢?是指前麵用士的禮儀葬父,後麵用大夫的禮儀葬母;還是指前麵用三鼎禮祭父,後麵用五鼎禮祭母呢?”

魯平公說:“不是。我指的是裝殮死者的棺槨衣衾的精美。”樂正子說:“這不能說是‘後喪超過前喪’,因為前後家境貧富不同嘛。”

樂正子去見孟子,說:“我把您推薦給了魯君,魯君本來將要拜您了。可是,有個名叫臧倉的寵臣阻止了他,魯君因此沒能來。”

孟子說:“一個人幹某件事時,無形中也許有一種力量在驅使;他不幹這件事時,同樣是有一種力量在阻止。幹與不幹都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我不能和魯君相見,是出於天命的支配。那個姓臧的小子怎麼能使我不與魯君相見呢?”

第二篇(上)公孫醜章句上

第一章

【原文】

公孫醜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1〕遠矣。”

曰:“是不難,告子〔2〕先我不動心。”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3〕之養勇也:不膚橈,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4〕,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5〕,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6〕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言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7〕。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8〕曰:‘子好勇乎?吾嚐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誌,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誌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誌,無暴其氣。’”

“既曰‘誌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誌,無暴其氣’,何也?”

曰:“誌壹則動氣,氣壹則動誌也。今夫蹶者趨者〔9〕,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敢問夫子惡乎長?”

曰:“我知言〔10〕,我善養吾浩然〔11〕之氣。”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也。我故曰,告子未嚐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12〕,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則苗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何謂知言?”

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13〕。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複起,必從吾言矣。”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14〕;冉有、閡子、顏淵善言德行〔15〕;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16〕,冉有、閡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17〕?”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18〕。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裏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19〕,智足以知聖人,汗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20〕。’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發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主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注釋】

〔1〕孟賁(bēn):衛國人,當時的著名勇士。〔2〕告子:名不害,墨子的弟子。〔3〕北宮黝(yǒu):齊國人,刺客。〔4〕不受:指不接受挫辱。褐寬博:指穿粗布製的寬大衣服的人,實指卑賤之人。〔5〕無嚴諸侯:意為心中沒有可敬畏的諸侯。〔6〕孟施舍:勇士。〔7〕子夏:衛國人,孔子的弟子。〔8〕子襄:曾子的弟子。〔9〕蹶(jué):指失足摔倒的人。趨者:奔跑的人。〔10〕知言:趙注雲:“聞人言誦知其情所趨。”〔11〕浩然:朱熹《集注》雲:“盛大流行之貌。”〔12〕宋:周初所封諸侯國,其始封國君是商王的後裔,據有今河南東部和山東、江蘇、安徽間地。公元前286年被齊國所滅。〔13〕遁辭知其所窮:遁,逃避,躲閃。窮,理屈詞窮。宋代江西餘千的學者饒魯對於以上四句話作了這樣透辟的分析:“當看四個‘所’字,如看病相似。‘設’、‘淫’、‘邪’、‘遁’是病症,‘蔽’、‘陷’、‘離’、‘窮’是病源,‘所蔽’、‘所陷’、‘所離’、‘所窮’是病源之所在。”〔14〕宰我、子貢:此二人都是孔門言語科的高材生。〔15〕冉有、閡子、顏淵:此三人都是孔門德行科的高材生。〔16〕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此用比喻說法,意為上述三個弟子都隻得了孔聖人四肢中的一個肢體。〔17〕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國君的大兒子,因與弟弟叔齊互讓王位而雙雙逃奔周國。周武王伐紂時,二人曾扣住馬頭勸諫,武王不聽,於是一同隱居在首陽山,“義不食周粟”而餓死。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為他們立傳,置《列傳》之首。〔18〕伊尹:商初大臣,輔佐商湯王滅夏桀,有名的賢臣。〔19〕有若:孔子的弟子,魯國人,比孔子小十三歲。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因他的相貌像孔子,所以孔子死後,孔門弟子曾一度“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20〕堯、舜:傳說中的上古時代的賢君,是儒家最推崇的人物之一。

【譯文】

公孫醜問孟子:“先生您要擔任齊國的卿相大官,能有機會實行您的王道抱負,即使因此成就霸者王者的大業,都不足為怪。要是這樣,您是否會動心呢?”

孟子說:“不。我四十歲時就已做到不動心了。”

公孫醜說:“照這樣說來,先生比孟賁強多了。”

孟子說:“做到這個並不難,告子做到不動心比我還要早。”

公孫醜說:“做到不動心有什麼訣竅嗎?”

孟子說:“有。北宮黝培養勇氣的方法是:肌膚被刺而不退縮,眼睛被刺而不逃避,即使有一根毫毛被他人傷害,也覺得猶如在廣庭大眾之下遭到鞭打一樣;他既不受挫於卑賤的匹夫,也不受挫於大國的君主,把刺殺大國的君主看作如同刺殺普通平民一樣;他不畏懼國君侯王,受到辱罵必定回罵。孟施舍培養勇氣的方法又不同,他說:‘我對待不能戰勝的敵人和對待能夠戰勝的敵人沒有兩樣。如果先估量敵方的強弱然後才前進,思慮勝敗然後才交鋒,必定會畏懼眾多的敵軍,我怎麼能有勇氣一定戰勝呢?我隻是能夠無所畏懼罷了。’孟施舍的養勇像曾子,北宮黝卻有點像子夏。這兩個人的養勇哪個更好些,我也說不準。我認為孟施舍能抓住養勇的要領,即無所畏懼,一往無前。從前,曾子對他的學生子襄說:‘你崇尚勇敢嗎?我曾經聽孔夫子說過大勇;反躬自問如果沒理,即使對方是平民,我也不能去淩辱他;反躬自問確有道理,即使麵對千軍萬馬,我也將勇往直前。’孟施舍雖說有點像曾子,但他所守的是無所畏懼的勇氣,到底不及曾子守著有理這一要領。”

公孫醜說:“請問先生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立即回答道:“告子說:‘對於對方語言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便拋開不必用心琢磨他的話有沒有道理;對於一件事的道理心裏未弄妥實,就應抑製自己的心緒。千萬別再因此動氣。’對於一件事的道理心裏未弄妥實,就應當抑製自己的心緒,千萬別再因此動氣,這是對的,如果認為對於對方語言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便應當拋開他的話,不必在自己心上去琢磨他的話有沒有道理,那就不對了。意思是說誌是氣的將帥,氣是充滿身體的兵卒。誌達到了什麼境界,氣也會隨之到達哪裏,所以說,要堅定自己的誌,不要隨便用自己的氣。”

公孫醜又問道:“既然說‘誌達到了什麼境界,氣也會到達哪種程度,’又說‘要堅定自己的誌,不要濫用自己的氣,’這是什麼道理呢?”

孟子回答說:“誌專一了就會鼓動氣,氣專一了就會鼓動誌。現在看看那些倒行逆施、趨炎附勢的人,正是因為氣卻反轉過來牽動了他們的心。”

公孫醜問道:“請問先生擅長於什麼呢?”

孟子說:“我善於分析別人的言辭,而識別是非得失並探究其原因,我善於培養自己的浩然之氣。”

公孫醜說:“請問什麼叫做浩然之氣呢?”

孟子說:“這個很難說透。它作為氣,是最偉大、最剛強,用正直去培養它而不加損害,它就會充滿於天地之間,無所不在。它作為氣,必須與義和道相匹配,否則,就顯得軟弱乏力。它是義在內心積累起來所產生的,不是義由外入內而取得的。如果行為中有件事使內心感到愧疚時,馬上它就沒有力量了。我之所以說告子未曾了解義,就是因為他把義看作是外在的東西。去做一件事自然合乎道義,必須堅持到底,不要故意做作,心中不要忘記養氣的事,但也不要去按它成長的規律去用外力幫助它成長,千萬不要像宋國人那樣:宋國有個擔心他的禾苗長不快而把苗拔高的人,拖著疲倦不堪的身子回到家中,告訴家裏的人說:‘今天簡直累死了呀!我幫助禾苗都長高了。’他的兒子趕快跑去一看,禾苗都枯萎了。世上不幫助禾苗生長的人是很少的,認為幫助沒有益處而放棄不幹的,就是那不鋤草耘苗的懶漢,那不按照規律用外力幫助它生長的人,就是那拔苗助長的人。這樣做不但沒有好處,反而會傷害它。”

公孫醜又問道:“什麼叫做知言呢?”

孟子說:“聽了偏頗的言辭,我知道他的病根在於閉塞,聽了浮誇的言辭,我知道他的病根在於失實,聽了邪僻的言辭,我知道他的病根在於偏離正道,聽了搪塞的言辭,我知道他的病根在於理屈詞窮。上述四種言辭,如果萌生於內心,便會危害於施政,如果萌生於政措,便會妨害於實行。今後再有聖人出現,也一定會同意我的見解。”

公孫醜說:“宰我、子貢善於講話談論,冉有、閡子和顏淵善於闡述德行,孔子則兼有他們的長處,但他還是說:‘我對於辭令,就不擅長了。’如此說來,先生您既知言,又善養浩然之氣,已經稱得上聖人了吧?”

孟子說:“哎!你這是什麼話呢?從前子貢向孔子問道:‘老師您已經成了聖人了吧?’孔子說:‘聖人,我還不敢當,我隻是能做到:學習不感到滿足,教誨不感到疲倦罷了。’子貢說:‘學習不感到滿足,是智的表現;教誨不感到疲倦,是仁的表現。有仁有智,孔夫子您已經稱得上是聖人了啊。’聖人,孔子都不敢當,您講我是聖人,這是什麼話呢?”

公孫醜問道:“從前我聽說過,子夏、子遊和子張,都學得了孔聖人一方麵的特長,冉有、閡子、顏淵大體上具備了孔夫子的才德,隻是不及他的博大。請問先生。您在上麵這些人中間與哪一個更近似呢?”

孟子說:“暫且不談這些吧。”

公孫醜又問:“伯夷和伊尹怎麼樣呢?”

孟子說:“他們處世之道並不相同。不夠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夠格的民眾不使喚,世道太平就做官,世道昏亂就退隱,這是伯夷;任何君主都事奉,任何民眾都使喚,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昏亂也做官,這是伊尹;能做官就做官,能退隱就退穩,能長久幹就長久幹,能離開就快離開,這是孔子。他們都是古代的聖人,我沒能做到他們那樣,至於我個人的願望,便是要學習孔子。”

公孫醜又問:“伯夷、伊尹能與孔子相提並論嗎?”

孟子說:“不!自有人類以來,從未有過孔子那樣偉大的人物。”

公孫醜說:“那麼,他們有共同之處嗎?”

孟子說:“有。如果他們能得到方圓百裏的疆土而又被擁立為君主,他們都能使諸侯來朝見,擁有天下;如果要他們做一件不合道義的事,殺一個無辜的人來得到天下,他們都不會幹的,這是他們的共同之處。”

公孫醜說:“請問他們的不同在什麼地方?”

孟子說:“宰我、子貢、有若,他們的智慧足以了解聖人,他們雖然地位低下,但不至於奉承他們所喜愛的人。宰我說:‘依我看來,孔夫子比堯、舜強多了。’子貢說:‘見到一個國家所行的禮製就明了它的政事,聽到一個人家所奏的音樂就明了他的德行,即使從百世之後來評價這百世之中的君王,也沒有一個能違背孔夫子的觀點。自有人類社會以來,從未有過孔夫子這樣的聖人。’有若說:‘難道隻有民眾有高下之分麼?麒麟對於走獸、鳳凰對於飛禽、泰山對於土丘、河海對於水塘,都是同類;聖人對於民眾,也是同類。高出他的同類,超越他的群體,自有人類社會以來,從未有過比孔夫子更偉大的人了。’”

第二章

【原文】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裏,文王以百裏。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1〕;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2〕。《詩》雲:‘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3〕此之謂也。”

【注釋】

〔1〕贍(shàn):足。〔2〕七十子: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的弟子多達三千人,其中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通稱“七十子”。在《仲尼弟子列傳》作“七十七人”。此取整數而言。〔3〕《詩》雲各句:是引自《詩·大雅·文王有聲》篇裏的詩。這是一首歌頌周文王的詩歌。

【譯文】

孟子說:“倚仗實力假借仁義可以稱霸於諸侯,這種稱霸必須要有大的國家作基礎;依靠道德施行仁政能夠稱王天下,這種實行王道稱王天下就一定要大國,商湯王憑借的國土方圓七十裏,周文王憑借的國土隻方圓百裏。倚仗勢力征服別人的,別人並不是內心服從,而是出於力量不足。依靠道德使別人歸附的,別人是心悅誠服,完全是出於自願的,如同孔子門下七十二弟子拜服孔子一樣。《詩》經裏說:‘從西到東,從南到北,心悅服從。’就是指這種情況。”

第三章

【原文】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雲:‘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1〕,綢繆牖戶〔2〕。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雲:‘永言配命〔3〕,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4〕,猶可違〔5〕;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注釋】

〔1〕《詩》雲:此處的詩引自《詩·豳風·鴟鶚》,以鴟鶚設喻,申述周王室危急,表明作者周公救亂扶傾的苦心。迨:趁著。徹:剝取。桑土(dù):桑根的皮。〔2〕綢繆(móu):纏綿。牖戶:門窗,此指鳥巢的出入口。〔3〕《詩》雲:引自《詩·大雅·文王》篇,永言配命意為人應該常常念念不忘與天命配合。《太甲》:相傳《尚書》中的《太甲》是商初伊尹告誡商王太甲的訓詞。〔4〕孽:指妖孽。即不詳、怪異的征兆現象。〔5〕違:設法躲避。

【譯文】

孟子說:“國君隻要施行仁政,就能國泰民安身享榮耀;不施行仁政,就將國破民亂身遭屈辱。現在人們雖然厭惡屈辱,卻又安於不仁的現狀,這好比是厭惡潮濕卻甘心居住在低下的地方。如果真的厭惡屈辱,不如重視德行而尊重士人,使賢德的人治理國家,讓能幹的人擔任官職,國家就沒有內憂外患了,再趁著這大好時機,修明政教、條理法規,即使是大國也必定會對此感到畏懼了。《詩》經裏說過:‘趁著天還沒有陰雨,把桑樹根上的皮兒剝取,以便修整好門兒窗戶。那住在下麵的人們,誰還敢來把我欺侮。’孔子說:‘作這首詩的人真是懂得道理啊!君主能治理好自己的國家,誰還敢欺侮他呢?’現在國家安定,如果國君這時享樂怠惰,這簡直是自取災禍。一個人的禍福無不是自己招來的。《詩》中說:‘行事念念不忘和天命相符,好為自己尋求更多的幸福。’《太甲》說:‘上天降災禍,還可設法躲避,自己造成的禍害,簡直沒法逃脫。’正是說的這個意思。”

第四章

【原文】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1〕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3〕,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裏之布〔4〕,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5〕。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釋】

〔1〕廛:提供堆棧儲藏貨物的意思。征:征收租稅。〔2〕法:貿易法,名詞用於動詞,按法定價格收購。〔3〕助:幫助耕種公田。稅:名詞動用,征收租稅。〔4〕布:錢。〔5〕氓(méng):自由民。

【譯文】

孟子說:“尊重賢達,任用能人,讓才德出眾的人來治理國家,那麼天下的士子們都會感到喜悅,願意在這樣的朝廷裏任職;在市場上,提供貨棧而不征稅,滯銷的貨物由國家按法定價格征購,那天下的商人們都會感到喜悅,願意在這樣的市場來做買賣;在關卡上,僅僅進行稽查,並不征收稅金,那麼天下的旅客們都會感到喜悅,願意在這樣的道路上行走;種田的人,隻須助耕井田製中的公田而不必交納租稅,那麼天下的農夫們都會感到喜悅,願意到那裏去種田了;裏弄的居民們,不必交納雇役錢和地稅,那麼天下各國的百姓們,都會感到喜悅,願意到那裏去當寄居的百姓。如果誰真的能實行這五項,那麼鄰國的老百姓,便會對那裏的國君像對父母般的尊重愛戴他。假如有別國的國君,妄圖進犯這樣的施仁政的國家,就好像是率領兒女們去攻打他們自己的父母,從有人類以來,是沒有能夠獲得成功的。要是這樣,就能無敵於天下。天下無敵的人,就是上天派遣到下界來的使者。要是做到這樣,卻還不能統一天下的,那還從未有過。”

第五章

【原文】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人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1〕——非所以內交〔2〕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3〕,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尤其有四體〔4〕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5〕,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釋】

〔1〕怵惕(chù tì):驚怕的樣子。惻隱:傷痛不忍。〔2〕內交:內通“納”,結交。〔3〕要(yāo):通“邀”,謀求。要譽是說求得好名聲。〔4〕四體:四肢。〔5〕然:同“燃”。

【譯文】

孟子說:“人們都有憐憫他人之心。古代帝王由於有憐憫他人的心,於是才有憐憫百姓的仁政。用憐憫他人之心,來施行憐憫百姓的仁政,治理天下就能像把小東西放在手掌上運轉那樣容易了。我之所以說‘人們都有憐憫他人之心’,是因為譬如現在人們突然見到小孩將要掉下井中,都會立即產生驚慌同情之心。這樣做並非是為了和孩子的父母拉交情,並非是為了在鄰裏朋友中獲得好名聲,也並非是由於厭惡孩子的哭叫聲。”

“由此看來,沒有同情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沒有羞恥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沒有禮讓之心的不能算是人;沒有是非之心的也不能算是人。同情之心是仁的開端;羞恥之心是義的開端;禮讓之心是禮的開端;是非之心是智的開端。一個人有這四個開端,就好比他的身體有四肢一樣。具有這四個開端而自認為不行的,是自暴自棄;認為自己君長不行的,是傷害自己的君長。凡是自身具備這四個開端的人,要是知道把它們都擴大開去,就好比火剛開始點燃,泉水剛開始流出。假如能夠擴充這四個開端,就可以保護天下的百姓安居樂業;假如不去擴充它們,那就連自己的父母也無法奉養了。”

第六章

【原文】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1〕?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2〕。故術不可不慎也〔3〕。孔子曰:‘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4〕,人之安宅也。莫之禦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5〕。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注釋】

〔1〕矢人:造箭的工匠。函人:製造鎧甲的人。據《考工記》:“函人為甲。”〔2〕巫:以為活人祈禱求福為職業的人。匠:為死人製作棺材的木匠。〔3〕術:指職業。〔4〕尊爵:最崇高的爵位,“仁義禮智”仁為長,仁對於人來說最寶貴,所以稱為“天之尊爵”。〔5〕人役:被別人所役使的人。

【譯文】

孟子說:“造箭的人難道比造鎧甲的人更不仁愛嗎?造箭的唯恐箭不能傷人。製甲的人唯恐甲破人受傷,想法截然不同是由於他們的職業決定的。專為人求福多壽的巫師和專為人製棺材望人早死的木匠也是如此。所以,一個人選擇職業不可不持謹慎的態度。孔子說:‘裏巷中有仁愛的風俗,人們便認為這個裏巷好。選擇住處而不知選這樣的裏巷,這哪裏能說是聰明呢?’仁,是上天賜的最尊貴的爵位,是人們最安全的住宅。分明沒有什麼阻礙,卻不去行仁,這便是人們不聰明的地方。一個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那就隻配當他人的仆役。當了仆役卻又恥於為他人所役使,那就好比造弓的以造弓為可恥,造箭的以造箭為可恥一樣。要是覺得可恥,就不如去行仁。行仁的道理如同射藝一樣,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勢然後發箭,箭發而不中,不去埋怨勝過自己的人,隻是返回來從自身尋找原因罷了。”

第七章

【原文】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1〕。大舜有大焉〔2〕,善與人同〔3〕,舍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4〕,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5〕。”

【注釋】

〔1〕禹:相傳上古時代治水有功的賢君,他接受舜的讓位建立夏朝。拜:即拜苜。後來便沿用為行禮的通稱。〔2〕有大焉:有,同“又”。焉,語助詞,此在句末作兼語,等於介詞“於”加代詞“是”。〔3〕善與人同:即與人同善。〔4〕耕、稼、陶、漁:據《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舜為帝前曾經從事過種地、燒製陶器和捕魚等各種勞動。〔5〕與人為善:與字有兩說:一是偕同,和別人一起,一是讚許、幫助。朱熹《集注》雲:“與,猶許也、助也。”兩解都可通。

【譯文】

孟子說:“子路這個人,一聽到別人告訴他有過錯,便表示高興;夏禹當聽了有益的話,便向人拜謝。大舜比他們倆在這方麵又更偉大,他願意和別人一起行善,拋棄自己不對的,聽從別人對的,樂意吸取別人的優點來行善。從他在下麵當百姓種田、製陶、打魚一直到當上天子帝王,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許多優點,沒有不是從別人那裏虛心學習來的。吸取別人的優點來行善,其實,就是讚許、幫助別人行善的好作風。所以,君子的所作所為沒有比和別人一起行善更偉大的了。”

第八章

【原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1〕。推惡惡之心〔2〕,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3〕去之,若將浼焉〔4〕。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柳下惠〔5〕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6〕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7〕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釋】

〔1〕塗炭:比喻汙穢不堪的地方。塗,汙泥。炭,炭灰。〔2〕惡惡:前一個惡(wù),厭惡。後一個惡(è),惡人。〔3〕望望然:拋下不顧的樣子。〔4〕浼(měi):汙穢。〔5〕柳下惠:魯國的大夫。本名展獲,字禽,因他的食邑在柳下,諡號為惠,所以人們稱他為柳下惠。在儒家著作中,曾多次將他與伯夷等賢人並列,譽為有德行的人。〔6〕袒裼(xī):露臂。裸裎(chéng):露身。〔7〕由由:自得的樣子。

【譯文】

孟子說:“伯夷這個人的為人處世嘛,不夠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夠格的朋友不交往,不在惡人的朝廷裏做官,不和惡人談話。他覺得在惡人的朝廷裏做官,和惡人談話,就好比穿戴著上朝的衣帽坐在汙泥和炭灰之中一樣。把這種厭惡壞人的心思推廣開去,他和鄉裏平民在一起,如果那人的帽子沒有戴正,他便會憤憤然離開,好像將會被玷汙一樣。因此,當各國的諸侯盡管用好言好語來聘請他去做官,他卻不會見。他之所以不會見,這也是由於他認為國君不幹不淨,不屑於去俯就他們。”

“柳下惠卻不同,他不以事奉惡濫的君主為羞辱,不以自己的官職卑微為低下;進身任職不隱瞞自己的才幹,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則辦事;不被上麵任用也毫無怨言,處境極端困難而也不憂傷。他說:‘你是你,我是我,縱然赤身露體地站在我旁邊,你又怎麼能玷汙我呢?’所以自然而然地與他人共處而不失常態。別人挽留他留下,他便留下。他之所以被挽留便留下,這是由於他認為貿然離去,並不算是潔身自好的緣故。”

孟子說:“伯夷的心襟過於狹隘,柳下惠的態度又太不恭敬。狹隘和不恭敬,賢德的君子是不會這樣做的。”

第二篇(下)公孫醜章句下

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裏之城,七裏之郭〔1〕,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2〕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3〕,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4〕;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注釋】

〔1〕郭:外城。〔2〕域民:限製人民。〔3〕固:使動詞,固國,使國防堅固。〔4〕親戚:指內外親屬,《劄記·曲禮》孔疏雲:“親指族內,戚指族外。”畔:通“叛”。

【譯文】

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裏見方的城邑,七裏見圓的外城,敵人包圍攻打卻無法取勝。敵人既來圍攻,必定占有天時地利,但是卻不能奪取,這正說明天時不如地利。城邑牆不是不高,護城河不是不深,武器盔甲不是不好,糧食草料不是不多,守兵們卻棄城而逃,這正說明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說,製約民眾不必隻靠國家的疆界,鞏固國防不必隻靠山川的險阻,揚威天下不必隻靠武器的銳利。擁有道義的人援助他的便多,失掉道義的人援助他的便少。援助少到極點時,連自己的內親外戚也會反叛他;援助多到極點時,整個天下的人都願意順從他。讓得到整個天下都願意順從的人,去攻打連親戚都反叛他的人,所以,擁有道義的君子除非不戰,一去攻打立即就會獲得勝利。”

第二章

【原文】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1〕,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於東郭氏〔2〕。公孫醜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3〕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4〕,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5〕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

不得已而之景醜氏〔6〕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7〕;父子主恩,君臣主敬。醜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雲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

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8〕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9〕: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10〕,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注釋】

〔1〕朝將視朝:前一個朝(zhāo),早晨,後一個朝,視朝,指上朝視察辦事。〔2〕東郭氏:據《風俗通》記載,東郭氏是齊國的大夫,東郭成陽是他的後人。趙注雲:“齊大夫家也。”〔3〕孟仲子:是孟子的堂兄弟,曾學於孟子。〔4〕采薪之憂:是說有病不能上山打柴的委婉之詞。《禮記·曲禮》雲:“君使士射,不能,則辭以疾,言曰:‘某有負薪之憂。’”〔5〕要(yāo):攔阻。〔6〕景醜氏:齊大夫景醜家。〔7〕倫:倫常,封建社會以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為五倫,並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為人倫的常道,簡稱倫常。〔8〕慊(qiàn):憾,恨。〔9〕達尊:指普天下所尊敬的事。莫能相尚:互相不能超過。〔10〕尚:朱熹《集注》:“過也。”

【譯文】

孟子正準備去朝見齊王,齊王派人來傳話道:“本來我將要來看望你的,無奈得了感冒,不能吹風,今早我將臨朝聽政,不知道能讓我見到你嗎?”

孟子答道:“我也不幸得了點病,不能到朝堂上去。”

第二天,孟子要去齊國的大夫東郭氏家吊喪,公孫醜說:“昨天剛托病不上朝,今天卻又出門去吊喪,恐怕不行吧!”

孟子說:“昨天得了病,今天病好了,怎麼不能去吊喪呢?”

齊王派人來詢問病情,醫生也同來了。孟仲子應付來人說:“昨天大王派人召請,先生病了不能上朝堂去。今天病剛好了點,就趕快到朝堂上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到達朝中?”於是打發幾個人到路上攔住孟子,告訴說:“請您一定別回家,上朝去走一趟吧!”

孟子不得已,隻得來到相好的齊大夫景醜氏家借住一夜。景醜知情後便說:“在家講父子之親,出外講君臣之義,這是為人的重大倫常關係。父子之間以慈愛為主,君臣之間以尊敬為主,我隻看到大王敬重你,卻沒看到你怎樣敬重齊王。”

孟子說:“呀!這是什麼話?你們齊國人沒有一個拿仁義來與大王談論的,難道是認為仁義不好嗎?他們心裏在想:‘這樣的大王哪裏夠得上談論仁義呢?’我看再沒有什麼比這種態度更不敬重齊王了。而我呢,不是拿堯舜之道不敢在大王麵前陳說的人,所以齊人不知我敬重大王。”

景醜說:“不,我說的不是這個。《禮》書中說:‘父親召喚輕輕答應就起身,君命傳喚不等馬車駕好就前去。’你本來準備上朝,聽到齊王傳喚反而不去了,恐怕與禮的要求不相符合吧。”

孟子說:“難道你說的是這個嗎?曾子說過:‘晉國和楚國的富有,是別國不能相比的。不過,他們依仗的是財富,我實行的是仁愛;他們憑的是爵位,我守的是義,我有什麼可遺憾的呢?’要是不合乎義,曾子會這樣說嗎?這也許有點道理。天下普遍尊重的東西有三:一個是爵位,一個是年齡,一個是德行。朝廷上最尊重爵位,鄉裏中最尊重年齡,輔佐君王、長養百姓最尊重德行,怎麼能仗著有一個爵位,卻就去怠慢占著二個(年齡與德行)的人呢!”

“因此,準備大有作為的君主,一定有他不敢召喚的臣子,要是有重大國事須得商議,就親自去他家裏拜訪。國君重視德行、樂於施行仁政,如果不是這樣做,就不能與賢德的臣子有所建樹。”

“因此,商湯王對於伊尹,先向他學習,然後用他為臣子,所以不費辛勞而行王道於天下;齊桓公對於管仲,也是先向他學習,然後再用他為臣,所以不費辛勞就能稱霸諸侯。現今天下各國的領土相差無幾,君王的德行不相上下,誰也沒能超過誰,這沒有別的緣故,就因為他們喜歡用聽從自己教導的人做臣子,而不喜歡用有能力教導自己的人做臣子。商湯王對於伊尹,齊桓公對於管仲,就不敢召喚。管仲尚且不能召喚,何況不屑做管仲的人呢!”

第三章

【原文】

孟子之平陸〔1〕,謂其大夫曰〔2〕:“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3〕,則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贏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必為之求牧與芻矣〔4〕。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

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5〕,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

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注釋】

〔1〕平陸:齊國邊境縣,在今山東汶上縣北。汶水流經那裏。〔2〕大夫:此指平陸縣的長官。〔3〕失伍:是說士兵擅自離開行伍是失職的表現。〔4〕牧:牧地。芻:草料。〔5〕為都者:治理城邑的官吏。

【譯文】

孟子來到平陸,對那個縣的長官孔距心說:“你縣裏守衛邊疆的戰士,如果一天三次失職,是不是要將他除名呢?”

孔距心縣令說:“等不到三次就會除名。”

孟子說:“你失職的地方也很多了。災荒歉收的年成,你的百姓,老弱病殘的輾轉到山溝中奄奄一息,年輕力壯的散走四方逃難,有近千人。”

孔距心說:“這不是我個人所能辦到的。”

孟子說:“現在假如有個人接受了替他人牧放牛羊的任務,就一定要替他們尋找牧場和草料。要是找不到牧場和草料,那麼,是把牛羊還給它們的主人呢?還是站在一邊看著牛羊餓死呢?”

孔距心說:“這就是我孔距心的罪過了。”

另一天,孟子被齊王召見,說:“大王的地方長官,我結識了五位,其中能認識自己失職罪過的,隻有孔距心。”於是,就向齊王複述了與孔距心的對話。

齊王聽後說:“這也就是我的罪過呢。”

第四章

【原文】

孟子謂蚳蛙〔1〕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2〕,似也〔3〕,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

蚳蛙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4〕而去。

齊人曰:“所以為蚳蛙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公都子〔5〕以告。

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注釋】

〔1〕蚳蛙:齊國的大夫。〔2〕靈丘:齊國的邊邑。在今山東高唐和茌平之間。〔3〕似也:指所做的事近似有理。〔4〕致為臣:即致仕,指辭職引退。〔5〕公都子:孟子的弟子。

【譯文】

孟子對蚳蛙說:“你辭去了靈丘縣令不當,卻請求去擔任獄官,好像是有點道理,因為這個職位能向君王講言。現在你當獄官已經幾個月了,難道還不能進言嗎?”

蚳蛙向齊王進諫卻沒有被采納,就辭掉官職離去了。

齊國有人議論此事道:“孟子替蚳蛙打算的還是好,可對自己的要求怎樣,我們就不知道了。”

孟子的學生公都子把聽到的議論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我聽說,有官職的人,不能盡職就得辭職不幹;有進言責任的人,他進了言而沒采納,也就得辭職不幹。我沒有職位在身,我沒有進言之責,這樣,我的進退豈不是寬寬舒舒的有很大的餘地嗎?”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自齊葬於魯〔1〕,反於齊,止於贏〔2〕。充虞請曰〔3〕:“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4〕,於人心獨無恔乎?〔5〕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注釋】

〔1〕自齊葬於魯:孟子在齊國做官,母親死了,歸葬於魯。事在齊威王執政時期。〔2〕贏(yíng):齊國南麵的一個都邑,在今山東萊蕪西北。〔3〕充虞:孟子的弟子。〔4〕比(bì):通“庇”庇護。化者:死者。〔5〕恔:快意。

【譯文】

孟子從齊國將母親歸葬到魯國後,重新返回齊國時,在贏邑停留下來。充虞求教說:“前些天承蒙您不嫌棄我無能,派遣我去監工備辦棺木。當時事務繁忙,我不敢打擾你,現在我想請教一下:棺木似乎過於豪華了一點。”

孟子說:“上古時候棺槨沒有一定的尺寸,中古以來規定內棺厚七寸,外棺厚度與之相稱。上起天子,下至百姓,對棺槨都得講究,不僅是為了好看,還要盡人子之孝心。達不到標準不能令人稱心如意,不具有財力不能做到稱心如意。客觀能達到標準而又具備財力辦到,古代人都會用好棺木,我為什麼唯獨不能這樣做呢?而且,庇護死者不使泥土與死者的體膚相沾著,這樣做人子之心難道就不感到欣慰嗎?我聽說過:一個懂得孝道的君子,決不會在天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上,儉省自己父母親的安葬費。”

第六章

【原文】

沈同〔1〕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

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2〕,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齊人伐燕。

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

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師,則可經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注釋】

〔1〕沈同:齊國的大臣。〔2〕子噲:燕國君王,名噲,公元前320——前318年在位。他讓位給相國子之,不久爆發內亂,齊國乘機攻占燕國,他與子之均被殺。此處所說“不得與人燕”,即指其讓位之事而言。

【譯文】

沈同大臣以他個人的身份問道:“燕國可以討伐嗎?”

孟子說:“可以。沒有天子的命令,燕國王子噲無權擅自把燕國讓給人家,相國子之也不得擅自從子噲手裏接受燕國。假如有一位謀求官職的人,你對他很喜歡,不向國君稟告就私自把你的俸祿爵位讓給他,這個人也沒有得到齊王的任命就私自從你手裏接受,這樣行嗎?燕國讓位的事與這有什麼不同呢?”

齊人國出兵討伐燕國。有人問孟子:“聽說你曾勸齊國討伐燕國,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沒有。沈同問過:‘燕國可以討伐嗎?’我回答他說:‘可以。’他就此去討伐燕國了。他如果進一步問:‘誰可以去討伐燕國?’那我就會回答他說:‘是天吏才能討伐燕國。’現在有個殺人犯,有人問道:‘這個殺人犯可以處死嗎?’就會回答:‘可以。’他如果再問:‘誰能處死他?’那就得回答說:‘是治獄官,才能處死他。’現在以一個跟無道燕國不相上下的國家去討伐燕國,我為什麼去勸說它呢?”

第七章

【原文】

燕人畔〔1〕。王曰:“吾甚慚於孟子。”

陳賈曰〔2〕:“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惡!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監殷〔3〕,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聖人也。”

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

曰:“不知也。”

“然則聖人且有過與?”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4〕,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注釋】

〔1〕燕人畔:畔,同“叛”。據《史記·燕世家》載齊王伐燕,燕國的士兵不抵抗,連城門也不關,燕王子噲喪了命,齊國大勝,子之逃亡。第二年,燕國人共同擁立太子平,這便是燕昭王。這說明燕人不歸附齊國,故說“燕人畔”。〔2〕陳賈:齊國大夫。〔3〕管叔:名鮮,是武王的弟弟,周公的哥哥。武王戰勝商軍誅殺紂王後,封紂之子武庚為諸侯,治理殷的遺民,派自己的三個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監督武康的國家。武王死後,成王年幼,周公攝政,管叔、蔡叔認為他有篡位之意,便與武庚一起作亂反叛周朝,周公出兵討伐並且誅殺了他們,放逐蔡叔,平定了叛亂。〔4〕食:同“蝕。”

【譯文】

燕人不肯歸附齊國,齊王說:“我非常有愧於孟子。”

陳賈說:“大王不要憂慮。大王自認為與周公比哪個更仁愛而又聰明些呢?”

齊王道:“哎!你這是什麼話!”

陳賈說:“周公指派管叔監視殷人,管叔卻率領殷人反叛周朝。周公如果預知而指派他,是對兄弟不仁;不預知而指派他,是他的不明智。仁、智連周公都沒有完全做到,何況您大王呢?請讓我去見孟子解釋這件事。”

陳賈去見到孟子,問道:“周公是怎樣的人?”

孟子說:“是古時候的聖人。”

陳賈說:“他指派管叔監視殷人,管叔欲率領殷人叛亂,有這件事嗎?”

孟子說:“不錯。”

陳賈說:“周公指派他時預知他將會叛亂嗎?”

孟子說:“不知道。”

陳賈說:“那麼,聖人也有過失麼?”

孟子說:“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的過失不也是合乎情理的事麼?古時候的君子有過失就改正,現在的君子有過失卻隻管錯下去。古時候的君子,他們的過失如同日食、月食一樣,百姓都見得到;當他們改正時,百姓都仰望著他們。現在的君子不但將錯就錯,還編辭作辯護。”

第八章

【原文】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1〕:“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他日,王謂時子曰〔2〕:“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3〕,子盍為我言之!”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4〕,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5〕:‘異哉子叔疑!’使已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6〕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7〕,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8〕。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注釋】

〔1〕就見:親自去看望。〔2〕時子:齊國臣子。〔3〕矜(jīn)式:敬守法則。盍(hé):何不的合音。〔4〕陳子:孟子的學生陳臻。〔5〕季孫:孟子的弟子。〔6〕龍:同“壟”。〔7〕丈夫:成年男子。賤丈夫:指貪得無厭、受人鄙視的男子。〔8〕罔:同“網”。

【譯文】

孟子辭掉官職想要返回故鄉,齊王登門去看望孟子,說:“以前,我企望見到您而沒有機會,後來您來到齊國,有幸能和您同朝相處共事,我感到十分高興。現在您又要拋下我而返回故鄉,不知從今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再相見嗎?”孟子答道:“這個我不敢非分地提出要求了,但內心是很企望的。”

在另一天,齊王對時子說:“我想在都城中心地區建一座房屋給孟子住,送給他萬鍾糧粟作為弟子們的生活費用,讓朝廷官員和國民們都有所效法。你能否替我告訴孟子?”

時子托陳臻轉告孟子,陳臻就把時子的話告訴了孟子。孟子說:“嗬,可是時子哪裏知道這事很不妥當呢?如果我想發財,辭去了十萬鍾祿米的官職去接受這一萬鍾賜糧,這是想發財嗎?季孫說:‘子叔疑這個人真奇怪!自己被任命做官,沒有取得信任,也就算了吧,卻又活動讓自己的兒子、兄弟去當國卿。哪個人不想升官發財?而他卻要把升官發財私下壟斷起來。’古時候的集市交易,以自己有餘的東西來換取所沒有的東西,由有關部門加以管理。有個低賤男子,必定要找個高處登上去,借以左右觀望而網羅集市交易的好處,人們都覺得他低賤,因此向他征稅,征收商稅就是從這個低賤男子開始的。”

第九章

【原文】

孟子去齊,宿於晝〔1〕。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2〕。

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3〕,夫子臥而不聽,請勿複敢見矣。”

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4〕,則不能安子思;泄柳〔5〕、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注釋】

〔1〕晝:齊國西南近邑。其地在當時齊都臨淄的西南。〔2〕隱:憑靠。幾(jī):小桌子。〔3〕齊宿:是說前一天齋戒以表示恭敬嚴肅。齊同齋。〔4〕魯繆公:即魯穆公,名顯,在位三十三年。子思:孔子的孫子。繆公尊敬子思,以禮相待,經常派人伺候在他的左右,表達自己“聽子為政”的誠意。〔5〕泄柳:魯繆公時賢人。即《告子》下第六章中的子柳。申詳:孔子弟子子張的兒子,子遊的女婿。

【譯文】

孟子離開齊國,在晝邑住宿。有個來替齊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坐著進行勸說,孟子不加理會,靠在小桌子上打盹。

客人不高興地說:“在下提前一天齋戒致敬,然後才敢前來鬥膽進言,先生卻躺臥著打盹不聽,恕我再不敢求見您了。”

孟子說:“坐下來!讓我明白地告訴你。從前,魯穆公要不是經常有人留在子思旁邊表誠意,那就不能把子思留下來;泄柳和申詳要是沒有人經常在魯穆公旁邊搞維調,那就不能使他們安身下來。你為我這個老年人考慮,還趕不上魯穆公派的賢者為子思著想的,到底是你跟我這個老年人決絕呢,還是我這個老年人跟你決絕呢?”

第十章

【原文】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1〕:“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幹澤也〔2〕。千裏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3〕?士則茲不悅。”

高子以告〔4〕。

曰:“夫尹士惡如予哉?千裏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誌。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或〔5〕?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麵〔6〕,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注釋】

〔1〕尹士:齊國人。〔2〕幹:求。澤:祿。〔3〕濡滯:遲留。〔4〕高子:齊國人,孟子弟子。〔5〕小丈夫:氣度狹窄的人。〔6〕悻悻(xìng):憤怒的樣子。見,同“現”。

【譯文】

孟子離開齊國而去,尹士對別人說:“不知道齊王成不了商湯王、周武王那樣的人,這就是孟子缺乏眼力的地方;知道他不行,可還是來到了齊國,那就是貪圖富貴。不遠千裏來見齊王,政見得不到賞識因而離去,卻在晝邑住了三夜才上路,為什麼如此慢騰騰呢?我就對這一點不高興。”

高子把這些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尹士哪裏會理解我呢?不遠千裏來見齊王是我所願意的,政見得不到賞識因而離去難道是我所願意的嗎?我是不得已啊!我在晝邑住了三夜才上路,從我的內心來說還覺得急促,當時我心想,齊王也許會改變原來的態度吧!齊王如果改變態度就必定召回我。我走出了晝邑而齊王沒有追尋我,我才毫無留戀地下返回故鄉的決心。我盡管如此,難道願意舍棄齊王嗎?我認為齊王還是有條件辦好政事的,齊王若能信用我,不但齊國的民眾得到安居樂業,而且天下的民眾也都能得到安居樂業。齊王也許會改變態度,我天天盼望他能如此!我難道是那種心地狹窄的人嗎?向他的國君進諫而不被采納就發脾氣,氣憤憤的神色便表現在臉上。難道離開那個國家時非得用盡氣力走上一天路程然後才住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