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不堪的現實,人性的圖景——陳繼明小說淺論(1 / 3)

陳繼明是近年來保持旺盛創作生命力的一位青年作家,發表小說百萬餘字。他發表的作品,大多被選刊及各種選本選載,曾獲“首屆中華文學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第三屆《小說選刊》年度獎。代表作有長篇隨筆《陳莊的火與土》、長篇小說《途中的愛情》《一人一個天堂》《墮落詩》以及中短篇《月光下的幾十個白瓶子》《在毛烏素沙漠南緣》《骨頭》《舉舉媽的葬禮》《一棵樹》《比飛翔更輕》《一個少女和一束桃花》《開口說話》《寂靜與芬芳》《微瀾的水》《每一個下午》《灰漢》《北京和尚》等。他是近年來對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保持高度敏感、對人的現實生存狀態加以深刻審視並發出強烈抗議的作家。他執著於對現實生活的打量和觀察,從對現實世界的疼痛審視中,書寫人的存在,書寫生長於這個大地上的生命的萬般情狀,從而展示一個個靈魂的人性圖景——精神苦痛、內心矛盾、生存困惑和絕望掙紮。陳繼明的筆觸不斷延伸在鄉村與城市、曆史與現實、理想與欲望之間,試圖索解時代與人命運的內在關聯,在不懈地探索和靠近曆史和人性真相的過程中,寓於深刻的批判和反思,複歸文學的本質。

他的小說“沉溺於人的豐富性”表達,善於通過對普通人物、普通事件的敘寫,傳達出獨特的人生體驗與人性感悟。他寫鄉村哲學和城市變遷的矛盾,寫傳統倫理道德對人的摧殘,寫權力知識對人的異化。他節製、簡約、準確、醇厚、多義,不動聲色,細致入微,冷靜客觀。“打動我的就寫,有感觸的就寫,有關人心的就寫”,在這種創作理念的推動下,陳繼明的多數作品都表現出他對現實和人性本身的關注、探索與思考。他的《每一個下午》《灰漢》《北京和尚》三個中篇,代表了他在這方麵探索的重要收獲,從中可以看出陳繼明小說創作的精神維度與命意所在。

鄉土世界的迷局

巴爾紮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讀完《每一個下午》,這樣的感覺格外強烈,當然心情也分外沉重。小說中的人物,如同鄉村的人文生態,雖然故事發生在明媚的春天,但給人以灰暗的感覺。在這個世上,每一個生命都活得並不容易,每一個生命都有著宿命的難局!他們苟活在這個塵世上,不可避免地被命運捉弄,逃不脫荒謬的存在。連臣母親的死反照晚晚孩子的死,虛實兩線,明暗交錯,形成了強烈的倫理衝突和價值悖論,讓人深思小說背後深刻的社會曆史根源。

奧地利哲學家波普爾在1952年寫的《猜想與反駁》中有這樣一個觀點:“真正的哲學問題總是根植於哲學之外的迫切問題,如果這些根基腐爛,它們也就是消亡。”借用他的這個觀點,可以肯定地講,文學倘若不根植於文學之外的問題,也注定是要“腐爛”和“消亡”的。文學的價值,並不隻決定於“文學”——高超的技巧和完美的形式,它還決定於文學之外。

“文學必須麵對的‘迫切問題’是人的生存境況。真正的作家把文學當作討論生活的一種方式。他關心、同情弱者和不幸的人們。他把寫作當作幫助人們擺脫苦難、獲得拯救的偉大的倫理行為。他大膽地抨擊罪惡,無畏地追求真理,執著地探尋生活的意義。”所有這些文學的責任與使命,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如果沒有文學之外的哲學修養、人文情懷、發現的目光等等,那將是難以實現的。陳繼明的創作讓我們看到了作為一位真正作家的問題意識和思想鋒芒,看到了他執著於探索現代人生存困境、人性真相、內在根源的不懈努力。

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人在社會關係中獲得他的本質。馬克思對人的本質的概括是深刻而精辟的。陳繼明對此的領會也是深刻的。在《每一個下午》表象的後麵,我們看到了廣義的日常生活層麵的社會結構是如何被作者置於他的小說,這個結構在中國最普遍的鄉村社會中是顯在的,是一種最能體現中國社會深層人文生態的廣義政治,一種日常生活的政治經濟學:中國鄉村人的生活世界如何在利益、情感、能量、權力的交換中實現自己的最大效用,並且重構著觀念和價值。這種觀念和價值又在挑戰和對抗著人的基本倫理和自然人性。讓我們放過鄉村生活中那些瑣碎而輕薄的經驗表象,直接回到深層的本質世界,這裏展示的不正是權力、利益、欲望、聲譽、暴力、自私、奴性的人性圖景嗎?陳繼明不正是洞悉這些表象世界背後的人性秘密,完成了他作為一位作家應該踐行的使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陳繼明從《月光下的幾十個白瓶子》開始,就已經意識到真正的小說必須要深入到人的深層文化心理結構中去,盡可能的把感受的觸角延伸到生活和人性的隱秘地帶,進行靈魂的內部探險,發掘那些隱匿在表象世界後麵的意誌世界,揭示生存的真相和人性的秘密。我看到《每一個下午》發表後所引起的反響和批評。包括作者與編輯的對話。我認同作者關於小說主題的觀點:“好小說都是在左右為難中艱難前行的,讀者有得出結論的權利……小說是寫豐富性的,是寫微妙的。”真正夠得上好小說的敘事文本,不可能是一個簡單明了的主題,因為小說是世象的變形表達,隱語闡釋,世象本身是複雜的,小說要盡其要義,就必然在辯難和曲折中前行,就必然要豐富而多義。其實,陳繼明從1992年開始,他的創作就已經在嚐試超越表麵的意識形態批判,向隱秘的人性深處靠近。他不斷地嚐試著向內深入,沿著自己對小說的理解和對人性的洞悉,憑著自己敏銳的藝術嗅覺和精致的敘事話語本領,走上了一條與傳統的“文以載道”和批判現實主義不太一樣的文學道路。當然,他的許多作品,從文化批判和社會批判的角度來進行解讀和闡釋並沒有錯,但這種解讀我以為還遠遠不夠。我看到一些論者談到的“官場小說”中“官員的鄉土人格”分析等,在我看來,多少有些簡單化了。記得美國文學評論家特裏林在評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中談到他對小說“意義”的理解:“小說的意義是對它帶給我們的理解之感受,這已足夠了。或許——通常是這樣的——當我們因一個笑話而發笑時,我們到底明白了什麼,我們幾乎是說不出來的。一篇小說,就像一則笑話,如果能使我們產生一種‘我們已理解它’的感受,它就是成功的。”將具有相當隱蔽意義的人類困境擺在讀者麵前,對於小說家來說,他的使命基本完成,陳繼明對小說主題的理解與特裏林不謀而合。陳繼明說:“小說不是為某個結論存在的……在我看來,‘主題不過是小說的修辭罷了,它並不是小說的‘靈魂’,隻是一個修辭。’”在陳繼明看來,好的小說是一種修辭過程,主題的呈現,也是通過修辭達到應有的效果。其實,細究陳繼明的小說,你就會發現,他孜孜以求的東西,其實是一種對現實社會中人性的反省。生存的荒謬,命運的不可捉摸,讓作者看到了在強大的社會規約之下人的命運難局。在這樣的難局背後,潛藏著一個波詭雲譎、變幻莫測的人性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有平庸、懦弱、善良、低賤的人性表象,也有陰暗、虛偽、自私、邪惡、不為人知的心靈暗流。陳繼明麵對他所描述的對象世界是真誠的,他在《每一個下午》中,讓我看到了他有意識地從權力社會的背景性存在中,從人心最隱蔽的角落,從“地獄”中去發現人性“真相”的努力。這個“真相”就是人與這個世界的尖銳對立,就是一種矛盾和衝突,是一種悖論,在倫理價值意義上,為世情所不容,但又難以和解和妥協,廣受壓抑。“在人心的最陰暗處,人類所曾經有過的或者自以為有過的一切真誠、純真、純情、童心,赤子之心全都破滅了,隻剩下自欺。”

一個村莊,一個官員的母親病倒了,在一瓶一瓶地用氧氣。一瓶氧氣740元,相當於3畝地一年的收入。這件事,在大多數村民那裏,也許僅僅是發一通牢騷和感慨,甚或罵幾句娘也就過去了,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異樣。中國自古就是一個官本位的社會,做官的好處不言而喻,這個,村裏人誰不明白?人性自古就有勢利的弱點,加之中國農民本身就沒有得到過徹底的啟蒙,在他們眼裏,一切都再也正常不過。然而,對於因無錢治病而遭遇喪子之痛的晚晚和喪孫之痛的四十一,這個事件的本身就構成了一個倫理悖論,在他們內心深處就會發生強烈的觸痛。雖然連臣的母親是一個善良的老人,雖然連臣也算得上是一個表麵看來並不壞的官員(在村裏有“活菩薩”的美譽),但在晚晚和四十一心裏,他就是一個見死不救的壞人。

晚晚在陳繼明的筆下,雖然是一個經受喪子之痛的打擊而瘋了的小媳婦,但他的正常意識並沒有徹底瓦解。在哲學家福柯看來,瘋狂更接近於事實的真相。“非理性(瘋狂)乃是最不經中介而接近存有、最植根於存有的事物:因為他犧牲或者廢棄了智慧、真理和理性,使得它所顯示出來的存有變得更加純粹和迫切。”因此,“尊敬瘋狂,並不是要把瘋狂破解為不可避免的和非誌願的意外疾病,而是要承認人性真相有這個最低的極限,這個並非意外、而是本質必要的界限。”在《每一個下午》裏,晚晚的內心世界是真實可信的,她的內心處於異常尖銳的對立之中,體現出一種撕裂的內心矛盾。正是由於這種矛盾,陳繼明筆下的晚晚呈現出一種不斷打破自身層層設限、向外伸展的艱難抗爭的力量。當連臣的母親被源源不斷從縣城運來的一瓶瓶氧氣接續著她細若遊絲的生命時,連臣的母親已經不是晚晚眼中善良的老太婆了,而是成為某種象征性符號,而這種象征性符號,在晚晚和四十一那裏,產生了“移情”(情景置換)效應。這種效應的實質指涉的是權力和金錢無處不在的對善良人性的戕害。晚晚和四十一把怨恨指向了具有象征性意味的連臣的母親,於是一個不可告人的報複計劃在晚晚的潛意識中潛滋暗長,她的夢暴露了她內心的秘密。晚晚夢到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裏,她去了連臣家,看到了氧氣瓶真的像炸彈一樣立在窗下,晚晚斂氣屏息,坐在炕沿,用力摘下了塑料軟管,“像摘下一個欲褪未褪的瘡疤,又狠心又輕柔,舒服裏含著一絲疼痛……”陳繼明用“瘡疤”“舒服裏含著疼痛”這樣的詞和句子,“瘡疤”是一個隱喻,人性的隱喻,它無處不在,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這樣的“瘡疤”會讓我們不舒服,而要揭去它,又很疼。我們就是扛著這樣的“瘡疤”掙紮在人世灰暗的路上。

可以說,人真正建構自己,是在他起來行動,力圖毀滅和建立一些東西的時候。晚晚的公公四十一在海棠村耳聞目睹的一切,使他對人在社會中的境遇不再抱有幻想。四十一的行動告訴我們,他要毀滅別人,成全自己。怨恨的種子正在發芽。連臣家最缺人手的一天,四十一出現了。而恰恰在這時小琴又消化出了問題。四十一來到連臣母親的身邊。他在觀察氧氣如何流進老婆子的鼻子的時候,突然間,心裏跳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現在我如果拔掉氧氣,會怎麼樣?”這個念頭一跳出就像催命的咒語一樣驅趕著四十一,頃刻間,他看到“老婆子一頭銀發眨眼間變得黯然無光了……半張著嘴,像魚一樣直吐白沫”。晚晚潛意識中的東西,卻讓她的公公四十一給實現了。她和公公四十一之間達成了某種神秘的默契,四十一替她把這一切都做了。四十一通過這樣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動,向強大的權力金錢宣戰,向同樣強大的世俗倫理發出挑戰,從而實現他反抗現實、求得心理平衡的目的。但這種違反法律和倫理常規的冒險行為,這樣的暴力,是悲觀主義者的無奈選擇。這樣的事情,也隻有四十一這樣的人才能幹得出來。他的舉動暴露了他的自私狹隘和殘忍,從中可以看出他扭曲的人性圖像。作為小說所呈現的這樣一個人物,四十一的行為是合乎邏輯的,符合他人物性格的特點。他為人耿直,脾氣不好,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的舉動使他的人性更為豐滿,使他成為一個具有某種宿命的人。我們說人的理性結構本身就是微妙的,並總處於危險之中,當他麵對痛苦命運時的現代焦慮就會令他潛意識的衝動更加強烈,這種命運既不能用道德範疇來闡明,也不能說是某種偶然為之的錯誤後果。確切地說,是權力的強勢與生存的弱者之間難以調和的內在難局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