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越窮,我娘就偏偏越愛病。一咳嗽就發燒,一發燒就氣喘,躺炕上喘得縮成一團。我爹就燒一大碗薑糖水,一手端著碗,一手扶起我娘來,喂她一口一口喝下去,然後放她躺下,再把家裏的被子啊,棉大衣啊,褥子甚至枕頭,一股腦壓我娘身上,讓她蒙頭發汗。我娘就在被子底下嗚嗚地叫:“憋死我啦!你個老不死的,快放我出來!”我爹不聽她的,再把棉被掖掖,兩手緊緊壓實。我那時很怕我娘再被捂死,我就沒有親娘啦。雖然她厲害得逮誰罵誰,可是,那是親生娘啊。所幸次次有驚無險,我爹這種蒙古大夫式的惡治也頗有效,一身透汗出來,我娘就好了,有了力氣接著坐炕頭上罵我爹。
我知道她是不如意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可是我爹老實得任人欺,我娘怎麼能仗著他豐衣足食、揚眉吐氣呢。就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也欺負他好脾氣軟性子。本來我爹和我叔是弟兄兩個擠一處破房子的,後來,為娶親才又蓋了一處新的。沒想到嬸子比我娘還厲害,怎麼橫怎麼來,這處東挪西借蓋起來的房子被他們不費任何代價強占了。我爹在家窩著抽旱煙,罵死不出門,我娘氣得跑去和他們大吵一架,我叔叔嬸嬸一起上陣,連推帶搡,我娘沒占著半分便宜,在地上滾得一身土的回來,一邊罵我爹一邊撕扯他,把他的棉襖都扯破恁大一塊。
後來,不知道怎的,我娘的精神就有點恍惚起來了,沒人的時候自哭自笑,經常半夜裏不睡覺,眼睛睜得亮閃閃的,古怪地“嘿嘿嘿”,我的汗毛一根根全豎起來。我爹就也不睡了,眼睜睜守著她,坐以待旦。白天我娘情形好些,有時糊塗,有時清醒。清醒的時候也做飯也繡花,糊塗勁上來就到處亂串,隨地亂躺,身上全是泥,頭發上沾滿草棍。我爹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拉她回家,她就把我爹抓得鮮血淋漓,有一次甚至摳下一塊肉來。千哄萬哄哄回來,安頓好,讓我看著,我爹就從炕席底下摸出金貴的五毛錢,跑到集上給她買一碗餄餎端回來,要不就用一張老荷葉托幾個小水煎包子來。餄餎上飄著油星,包子煎得焦黃油亮,噴香!我娘一口一口吃,我爹就坐一邊抽煙,看著她,喉結一下一下動。
我娘有個毛病,就是愛剩飯,多好的東西剩下一口就不吃了,我叫我爹:“爹,你吃了吧。”他不肯,讓我吃,我也不肯。他就硬逼我娘張開嘴,給她強喂下去。我爹力氣大,強壯得像頭牛,不過除了這種時候,真沒見他對我娘用過蠻力。
有時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娘高興了就和我爹談論生死:“你看我,病懨懨的,算命的說我活不過五十五歲。你那麼壯,又有根長壽眉,起碼能活八九十。我死了你再找可以,不過我活著你得好好伺候我,別讓我像村東頭的巧女,癱在炕上沒人理,爛得屁股上的骨頭都露出來。等我死了,你就找個好脾氣的,省得一天到晚受醃臢氣。你要是不願意找了就跟丫頭過去,到那個時候,丫頭也就成了家啦。你跟著她,肯定不會罵你,你也過幾年清淨的好日子。唉!”
我娘歎一口氣,“這麼多年,難為你啦!”
我爹就嘿嘿笑,一邊起身去挑燈芯,好像還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我想,我爹嘴是夠笨的,要是我,會說:“瞎說什麼!咱們都是要長命百歲的!”
當然也不過說說而已,長命百歲對誰都是不可能的。不過事情的發展也的確出乎我的意料,顯然也出乎我爹和我娘的意料。我爹一輩子強壯,六十多了還能往房上扛麥子,誰知道猛然間一早晨醒來就得了半身不遂,不用說下地幹活,空身走路都一趔一趔,直想摔跟頭。
多年來一直是我爹唱主角,現在他成配角了,我娘開始挑梁唱大戲。所謂的配角,就是吃飯有人遞碗,喝水有人送杯,穿衣裳也要有人給伸胳膊抬腿,是個不管事的皇帝。而所謂的主角,就是春種秋收,夏長冬藏,家裏家外,買米磨麵,交公糧,交電費,一應婚喪嫁娶,隨份送禮……我擔心這種格局大變會讓他們兩個都不適應,尤其不適應的應該是我娘。
受寵了一輩子,閑了一輩子,憤怨了一輩子,現在頭發都要白完了,竟然開始照顧地裏,拾掇家裏,侍奉一個半癱的老頭子,她可怎麼受得了!既然他們執意不肯跟我們過來,我就在心裏千禱告萬禱告:老天爺保佑我娘千萬別再亂發脾氣,老爺子這種病,最怕受刺激!
事實上,我的擔心好像是多餘的,我娘一下子就適應了這種角色轉換了。
以前是我爹頓頓做給她吃,現在是她頓頓做給我爹吃。以前是我爹耕地種田收麥子,現在是她澆水、施肥、掰玉米。以前是我爹到處打短工維持家計,現在她居然天天過河給人家摘起棉花來,一天十二塊錢,掙回錢來給我爹買藥吃,買好東西吃。深秋天氣,河裏淌的,是刺骨的冷水!
我爹病倒到現在,已經兩年有餘,我娘竟然強壯起來,也開朗多了,笑起來哈哈的。不知不覺間她也已經過了六十歲,也不再探討誰先死的問題了。有時候我爹會軟弱得不像話,躺炕上掉眼淚,我娘就罵他:“哭個什麼!有我在,活也不用你來幹,也餓不著你,也凍不著你,好好活你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