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吐溫

1849年,我們家還在密西西比河畔的漢尼堡居住,那一年我14歲。當時我們住在我父親五年前剛蓋的大房子裏。家裏有幾個人住新屋,剩下的人還住後麵連著的老房子。

那年秋天,我姐姐主辦了一次晚會,邀請全村的男女青年參加。我還太小,不夠參加這種社交活動的年齡。再說我也過於靦腆,跟年輕姑娘們合不到一塊。不過,他們邀請我在一出小神話劇裏扮演一隻熊。我得以進場的全部時間隻有十分鍾,演出時我得穿上一件熊皮似的毛茸茸的棕色緊身衣服。大約十點鍾時,有人叫我回自己的屋去穿上那件熊皮衣服。我走了幾步,忽然靈機一動,決定先練習一番。可是那個房間太小了。我穿過大街,來到拐角處一棟很大的空房子裏。可我根本沒想到有十來個年輕人也正去那裏換裝,準備演戲呢。

我和小夥伴桑迪一起在二樓選了一間大而空曠的屋子。我們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進去,裏麵正穿了一半衣服的姑娘聽到說話聲都藏到一架屏風後麵。她們的長裙服和其他東西都掛在門背後的鉤子上,可我沒看見。

屋裏擺著一架舊屏風,上麵有好些窟窿。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屏風後還有女孩子,所以對那些窟窿也沒在意。我要是知道屏風後麵有人,打死我也不會在窗外射入的一片冷酷的月光裏脫衣解帶,簡直羞死人了!當時我一點兒都沒想到這些,坦然地脫了個一絲不掛,然後就開始練習。我野心勃勃地想來個一鳴驚人,成為扮演熊的專家,那樣他們就會常常請我演出了。於是,我就帶著為了立身揚名而忘我工作的那種熱情投入了練習。我在兩間屋子裏滿地亂爬,桑迪喝彩叫好;接著又直立行走,嘴裏發出我認為像熊的咆哮聲;我又是倒立,又是左蹦右跳。總而言之,凡是熊能做的動作我全表演了一遍,熊做不了的動作我也發明了不少,還有一些動作是稍有點自尊心的熊都不屑一做的。當然,我絲毫沒有想到在我丟人現眼的時候,除了桑迪還有別人在場。最後,我來了個倒立,就那樣停在空中稍事休息。不知我的這些動作是否可笑,但我確實聽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笑聲。

我的勁一下子全泄了,身子一軟,摔了下來,撞倒了屏風,把那些年輕姑娘給壓在了下麵。她們嚇得尖聲大叫。我抓起衣服就跑,桑迪跟在後麵。眨眼工夫,我已經穿上了衣服,從後門溜之大吉。我讓桑迪保證不吐一個字,然後一道找了個地方,一直躲到晚會開完。

屋裏沉寂下來,靜悄悄的,我一直等到大家都入睡了才敢回家。我摸黑躺在床上,我對自己丟人現眼的表演有一種辛酸淒楚的感覺。第二天,我看見枕頭上別著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你演熊可能演不好,但你演光屁股可真是精彩至極——哎喲,別提有多精彩啦!”

但是,孩子的生活裏並不全是歡樂和笑聲,也有許多令人傷感的事件闖入他的小天地裏。有個醉鬼流浪漢在村裏的班房被火燒死了。隨後一百多個晚上,這件事都壓在我的心頭,每夜做惡夢——夢見他那張哀求的臉,跟活著時看見的可憐麵容一模一樣,他的臉緊貼在窗子的鐵欄杆上,身後是血紅的地獄,那張臉似乎在對我說:“如果你不給我那包火柴,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你要對我的死亡負責!”我根本沒責任,借給他火柴完全是出於善意,哪想過要傷害他呢?這個流浪漢——他才是有罪的——隻遭了十分鍾的難,然而清白無辜的我卻受了整整三個月的折磨。

後來村裏又發生了幾起慘劇,湊巧的是,我目擊了每場慘劇的全過程。我的學識和受過的鍛煉使我能對這些慘劇看得比未受教育的人更深刻一些。不過這些慘劇一般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就失去了嚇人的力量,它們逐漸退去,消失在燦爛歡欣的陽光裏。它們是黑暗和恐懼的寵兒。白晝給我帶來寧靜和歡愉。但一到夜晚,我重又回到痛苦不堪的夢魘中。在我的整個童年時代,我從沒設想過怎樣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過上更好的日子。年事增長後,我也沒有如此奢求過。但就是到了現在,夜裏的情況還沒有變,和年輕時一樣:給我帶來對自己過去所作所為的沉痛感慨。從出生到現在,由於經曆了太多不同尋常的事情,所以一到夜晚,腦子裏就亂七八糟,從來沒有平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