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我心如泥(8)(1 / 3)

可能由於她是“低檔狗”,無論養狗多年的諸鄰居還是寵物醫院的大夫,都說不太清胖胖的品種。而這不妨礙她是一條長得很好看的狗,棕黃的厚厚的毛,一張天生就顯得很委屈的臉,掃來掃去的尾巴——重點是,它不短不長。就在她對我搖那條不短不長的尾巴之前,我從未奢望家裏能有這麼一位。媽媽是極愛幹淨的人,我是極怕麻煩的人,我爸是拎包滿世界出差的人。我們討論過養條狗的結果,要麼它是一尊“狗仙”,不必我們“屎裏覓道”,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要麼它被發現餓死了,且由於死前過度饑餓嚼壞了家裏的什麼東西,我們並不很為它的離去難過。

然而她出現了,她也並不是哪路神仙下凡。隻過了兩天,家裏愛幹淨的人可以熟練地清理她的小窩,甚至對她少不更事、偶爾的隨地大小便寬宏大量;家裏怕麻煩的人每頓一粒一粒地數出40顆狗糧,每兩小時加一次涼白開,每天半夜把她從籠子放出來,省得她睡醒了哀嚎、撞籠子,攪擾到一家人;家裏愛出差的已經定了幾家朋友,做家裏沒人時她的寄主。神仙端坐在廟裏從不說話,他們全部的仙術就是沉默。即便家裏的財神爺、灶王爺、孔子佛祖擺得高高,能讓一屋子人團團轉的威力不如一個小生命,哪怕是胖胖這樣的生命——它一旦進來,就不會微不足道。

也是從胖胖來之後,才覺出養花養魚的缺憾——你盡可朝它們手舞足蹈,它們的五彩斑斕也不會皺一下。魚的表情尤其呆,相比我們同“人生”的種種切磋,它們對“魚生”實在太滿意了。又或者是我們的魚缸隻不過比他們的更大,而我們認識到這一點並接受這一點並不如它們心平氣和,才得以進化出更豐富的表情。胖胖的“狗生”又如何呢?我隻知道它很短暫。

短暫?也沒想到她眼見就離開我們。胖胖在家的第三天就開始不思飲食,第四天逐漸不愛動彈,第五天就再不願離開她的小窩,仿佛對外麵的世界萬念俱灰。第一次到寵物醫院,當被告知她罹患氣管炎,馬上轉肺炎——這幾乎是狗的絕症,我和媽媽就麵臨著一個抉擇:治還是不治?胖胖是200塊買來的,僅拍個X光片就要200多塊,加上驗血、打消炎針,第一次治療的費用就夠她身價的三倍。不治的話怎麼辦?扔在街上?扔在醫院?然後她默默死去,但她這幾天短暫的“狗生”卻不可能從我們的“人生”裏洗掉了,我甚至覺得回家後連魚看我的表情都不再謙衝。還是要治,而且必須治好!

這之後就是差不多1個月的治療,每天我要往醫院跑。她隻能以營養膏維持殘生,甚至我伸長了耳朵,聽見她喝水的聲音都要舒一口氣。胖胖也很快地不胖了,兩斤多的一個玩意兒,今天去二兩,明天去二兩,很快皮包骨頭,幸而有一層毛蓋著,否則連直視她都是煎熬。從醫院回來,她整個身體倒在地上,一步也不挪,肺部劇烈地起伏,雙眼空洞地睜著。中間還有一次反複,病情加重,連水也喝得很少很少。送到醫生那裏,結論是“可能過不了夜”,就不再是擔心這一種情緒了,我那天給她拍了很多照片,盡管她不合作地隻賞我一個背影。後來改變治療方案,開始打催尿針,她像一個水龍頭一樣不停出水,肚子底下濕漉漉的,而她肺裏的積液也逐漸出來,她呼吸得沒那麼困難。最近一禮拜,已經從吃營養膏變成吃罐頭,前兩天終於正常吃狗糧。一條小命保住了。

胖胖的康複讓我們都感歎:養狗最麻煩不過如此了吧!開心了三天,然後奔波一個月,今後養龍養鳳都不怕了。胖胖的病讓我自初中一二年級後又一次拿起筆琢磨起“生命”,十年前寫生命是因為哪裏看來一句話:二流作家寫故事,一流作家寫生命。原句也提到三流作家,就是忘了他們被認為寫什麼的了。當時的大理想就是當一個作家,那還不得從生命寫起?秋天要記得悲歎,春天要記得讚歎,看見沙塵暴卷起落葉滿天飛,也得深情款款地望一陣,再把嘴從圍巾裏掏出來,剛要:“啊!這生命的……”就被嗆著咳嗽到臉紅肝兒顫。

這一次因為拯救胖胖,我一直自問:生命的價值要怎麼衡量?如果體現為價格,那我們都不要活了,再怎麼對付著養孩子,天天喝涼水吃樹葉也要遠遠超過孕育、接生的費用。如果體現為情感,那些持續著考驗我們的耐心、善良、樂觀精神的生命就不要了嗎?那該如何麵對一個天生殘疾的嬰兒,一個臥病在床的老人,一個悲觀絕望的失足青年?如果體現為某些社會共識,以為這樣的生命有價值、那樣的沒什麼價值,不成功便成花生仁——則幹脆偷換了生命的概念。真如佛家所謂眾生平等、草木有情就一定可以避免衡量生命價值這件麻煩事嗎?當所有的生命真的變得毫無差別,我們又該如何區分彼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