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分最終的目標(1)(1 / 3)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蕭紅

1911年,在一個小縣城裏邊,我生在一個小地主的家裏。那縣城差不多就是中國的最東最北部——黑龍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個月飄著白雪。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有一次,為著房客租金的事情,父親把房客的全套的馬車趕了過來。房客的家屬們哭著訴說著,向我的祖父跪了下來,於是祖父把兩匹棕色的馬從車上解下來還了回去。

為著兩匹馬,父親向祖父起著終夜的爭吵。“兩匹馬,咱們是算不了什麼的,窮人,這兩匹馬就是命根。”祖父這樣說著,而父親還是爭吵。

九歲時,母親死去。父親也就更變了樣,偶然打碎了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後來就連父親的眼睛也轉了彎,每從他的身邊經過,我就像自己的身上生了針刺一樣;他斜視著你,他那高傲的眼光從鼻梁經過嘴角而後往下流著。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黃昏裏,圍著暖爐;圍著祖父,聽著祖父讀著詩篇,看著祖父讀著詩篇時微紅的嘴唇。

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裏,一直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

祖父時時把多紋的兩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後又放在我的頭上,我的耳邊便響著這樣的聲音:

“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

20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

“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

可是從祖父那裏,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麵,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不能驕傲

茅盾

驕傲!這是個壞名詞,沒有一個人肯受;卻沒有幾個人能夠真真不犯著。我且費些工夫,一件一件講出來。

有人承受了父祖的家當,鮮衣美食,吃不完,用不盡,看著那些苦人吃了朝飯沒夜飯,挨過了夏天挨不過冬,狗還不如,他卻要什麼有什麼,滿足極了,便驕傲起來。諸位!這等人該驕傲麼?他的好吃好著哪裏來,是自己掙來的麼?他不過偶然生在富家罷了,也是和貧人一樣的一個人呀!貧人雖貧,自食其力,不敬重他卻看輕他,應該麼?富家的兒子一麵承受了家當,好吃好用;一麵卻也承受了一副嬌嫩的身子,好吃懶做的脾氣,一旦父母亡故,家產蕩盡,那時……欲求苦苦活著也不能夠!想到這裏,我欲問天下的富家兒,能再驕傲麼?

再看有一白手創家當的人,小時吃了千萬辛苦,難得一旦時來運濟,大丈夫有伸頭的日子,錢有了,氣派便也不同了,不但貧賤時的朋友不認得,親戚也不認識了,這等人的驕傲,應該麼?他的錢是自己掙的,那是不差的,不過你曉得他的錢是哪裏來的呢?有許多是刮了苦人身上來的,有許多是卑顏屈膝求了來的,有許多是欺詐恐嚇搶了來的,這都是正大光明來的嗎?也配來驕傲麼?

有些人錢是來得正路了,本事也有些,但是他仍是不該驕傲,為什麼?因為你有一萬的固然可以驕傲一個大錢也沒有的,但是他有十萬百萬千萬的便可以驕傲你,倘然人家驕傲你時你不願意,你也不要來驕傲人家罷!況且人生目的,是不是擄了幾個錢就算數,是不是還有更大的事情等著“人”去做?

以上這幾種人,他們腦子裏是被肉欲金錢裝滿了的,他的人生目的隻是如此——衣求其美,食求其精,居求其高大,肉欲求其泄罷了!一旦覺得我有人家沒有,自然欲驕傲,我記得莊子有段寓言道,鴟鳥得了個腐鼠,當他寶貨,鵷芻鳥從天上飛過,鴟鳥見了,便驕他道“哧”;又如小孩子得了一個餅,見大人看著便舉起餅來誇耀,大人幾曾希罕這個餅來,小孩子卻不知道!鴟鳥和小孩子這種行為,我們看了可笑不可笑?然則以富貴驕人的可憐人,在心地清白的人看來,簡直也和鴟鳥小孩子一樣的可笑罷!

這班人正如尼采所說,“糞窖裏的糞蛆蟲,這個爬到那個身上,自以為得意極了!”我們唇清口白,不犯著多說來汙嘴!我們且看高一等的讀書人如何。

還有些讀書人,自以為有學問有知識,便看不起別人,對於同道更甚,“文人相輕”,是最壞的一種習氣,他們這種驕傲,自損自的人格,原不必我們來多說,不過世間有了什麼“黨”什麼“派”,好好的事情,弄成“意氣相持”,胡鬧散場,都是發源於這小小驕傲,這罪惡也就夠大了!更有些存心向善的無知識人,因為被他們這種難看的神氣刺戟,便爽性愈趨下,變為小人;這種例子也多到不可勝舉,我們中國穿長衫人和穿短衫人每每不能融洽,便也受了這害處!

我們更進一步講,學問是看不見底的;在此時此地,也許某甲是第一個有學問的人,過了幾時,換了個地方,也許就算不上了。況且天地間的事,我們人類不知所以然的多著呢!自古至今,我們人類所得的知識,究竟占了天地間全部知識的幾分幾,沒有一個人敢說定;可知人在自夥裏雖然覺得你高我低,若和天地間無盡藏的真理一比,還不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