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老茶館,是掂量母親和這些老師的友誼,真是那句“君子之交淡若水”。據說成都的茶館文化盛行,是與當年南征的“八旗子弟”有關係。清兵南征,一批滿蒙子弟留在成都,他們生活的地區便是後來的“少城”,這些閑人,讓成都變成消費之都,遍地飯館茶館讓成都活色生香。我們家進成都就住在少城區,在將軍衙門後的西勝街一所公館裏住著全機關的家屬。剛進城的共產黨不是吃鐵杆莊稼的“八旗子弟”,在老百姓心中還真的很清廉。在我記憶中,不知跟著母親進了多少次茶館,但從沒有和任何老師一起吃過飯。“下館子”在那個年代是很奢侈的事情,沒有人動這個念頭。
跟著母親坐茶館的事情在1957年結束了。記得那兩天下班後,母親騎著車外出,很晚才回來。後來才知道,母親那兩天都在往學校跑,給她熟悉的老師朋友說一句忠告:“多聽少說!”記得有位老師在母親趕到他那裏的時候,他已因為經不住動員在大會上發過言了。這位老師姓黃,後來被劃為“右派”。
十年之後“文革”中,我們家再次遇到風浪,我獨自在成都為父親的事奔波。此時已被下放到大涼山的母親給我寫信,信中說,如遇到困難,生活無著,可以去找這幾個老師:九中的陳老師,十九中的張老師,還有附中的黃老師……
他們都認識我,記得我見到他們時,他們說一樣的話:“我認識你,你是張科長的兒子。”啊,那時,我隻是茶館裏讀小人書的孩子……
在大涼山的首府西昌城南十來裏,有個叫邛海的湖,湖西有座叫滬山的山,五十多年前,山下湖邊有一所學校,西昌師範學校,在這學校的一排平房中,有過我的家。那是“大躍進”後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的母親從成都下放到這個偏僻山區當一名教師。不久,我也從成都轉學到西昌,和母親一起生活。在下放以前,母親是省上一家刊物的副主編和某研究室的副處長,盡管在五年之前她受到過黨籍處分,降了職。但下放一事,沒有任何“新處分”的痕跡。她到西昌先是省教育口下放人員的“帶隊領導”。其他下放者到基層勞動了,她待在機關裏閑得沒事幹,又不願去監督巡視下放人員,於是就要求到學校當老師。不知是誰同意了,她就來到了這所師範學校。到學校後,她每月去領工資,發現自己比校長的多得多。她想,我來鍛煉的,於是她交了兩份申請,重新入黨的申請和要求把工資降到低於校長水平的申請。入黨的申請沒批,工資很快降下來了。從此她在大涼山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後,母親的黨籍問題得到甄別平反,恢複了黨籍和職務,但她下放問題和降工資問題“無法弄明白”。這二十年來她的檔案一直還在省上,她是真正地“自動下放和自動降級”二十年。
我從成都坐了三天的汽車,又讓一輛小馬車接到了這個家。
那時,這裏真荒涼。學校沒有圍牆,野獸常在房前屋後竄。大涼山剛搞過民族改革解放奴隸,社會治安也不太好,我到這裏一星期後,就出了一場凶案。師範校的邊上是民族幹校,那天民族幹校的會計從城裏領工資返校,就在師範學校下麵的小路上被人劫殺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讀了艾蕪的《南行記》,如果你今天讀這本書,就可以了解我那時的心境。
比蠻荒更直接的是饑荒。我到這裏後,正是全國的三年大饑荒。西昌是一個沒有大災的地方,除了夏天的泥石流,人們還沒有經曆天災的經驗。
在延安參加過大生產的母親,又在這裏讓我體會到許多難忘的事。
我們在門前的空地上種上了包穀,長得挺好,但周圍都是高大的樹木,沒的陽光,包穀稈就拚命地往上躥,老高老高,夏天第一場暴雨,它們就全倒了。我們在屋後種了南瓜。南瓜長得很大,二三十斤一個,又放得久,兩三個南瓜,就讓一個冬天,有了底氣。
饑餓年月,冬天特別難熬。越冷越餓,越餓越怕冷。在學校裏念書,一下課,大家就靠著太陽曬著的那麵牆,特別覺得“萬物生長靠太陽”“我們都是向陽花”真是唱到心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