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
繪事後素
我曾被幾個中學同學七手八腳地抬著走向足球場,因為我身上藏著一隻蟋蟀。他們必須把我抬到一個沒有雜草的開闊地,才能真正動手去搶那隻蟋蟀。
他們要避開斷磚,避開雜草,避開一切蟋蟀蹦出後可能躲身的任何角落。
這樣,他們就開始追我,我拚命地跑,想擺脫他們。我向足球場邊緣跑去,那裏有雜草,我現在不可能把蟋蟀向空中拋去,同學們會一擁而上的。
孔子在論繪畫時說“繪事後素”。大意是要畫的東西背後是一片素白。這樣畫什麼就看清楚了,我的同學們也懂得幾乎相同的道理,要想能看見它,要抓住蟋蟀,它蹦跳的地方,也必須是一片廣闊的空白。
我的蟋蟀千萬不能在廣闊的空白場所蹦跳,在醒目的場所,蟋蟀將不屬於我。我開始在斷磚堆邊打滾,以保護蟋蟀不被搶走,又得提防在扭打中把它捏死。此時,蟋蟀如能被我放走,它尚有生還逃走的機會。但是,我在與他們扭打時,更為擔心蟋蟀蹦到斷磚的黑暗中,從此不知去向。
“打手”們要想奪得蟋蟀,就得連人帶昆蟲將我抬走,他們還得千辛萬苦去創造一個容易抓住蟋蟀的環境,首先,要毫不留情地剔除斷磚,怪不得在我翻滾時,有人已在將斷磚甩出很遠。
他們想就近辟一塊開闊地,但考慮到有些難度,斷磚確實太多,隻得忙著喊“不要壓到他的拳頭”。於是,聰明人索性將我抬了起來,走向“繪事後素”中的那個“後素”境界。
在足球場中央,他們剛放下我,我就拚命跑。他們先四下看看,有沒有蟋蟀蹦出。他們分析說:“還在他手上,快抓住他!”原來,他們抬了我好半天,才來到空白處,神思有些恍惚。一到空白處,便將我當蟋蟀放下了:“看你還能跑多遠。”他們氣喘籲籲地說。
我逃跑,他們當然看得見。當我快接近足球場邊緣的草坪——斷磚後麵的圍牆時,他們有所警醒:“別讓他跑掉了!”這時,我真聽不懂,“他”是指我還是指蟋蟀。我沒聽說抓蟋蟀的人能跑過哄搶蟋蟀的人。在球場邊緣我跌倒了,我一直空攥著拳頭在跑,意思是說蟋蟀至今還在我手裏。他們也看得真切,全都聚精會神看著我拳頭的任意揮動,生怕有所不恭。那的確是一隻珍貴的蟋蟀啊,在當時值五塊錢。
我實在無能為力了。已被同學們團團圍住,我隻得手臂一揚拳頭伸開,說:“你們去搶吧。”可是,包括我在內,誰也不知道蟋蟀蹦到哪裏去了,因為我的手上根本就沒有蟋蟀了。
倒是我們打架時的勁頭,成為“故事”留在這個類似“後素”的空闊的足球場上,經常在記憶裏呈現出來。
關於“聖女”
我參與中華炎黃聖火火炬傳遞活動安徽段推選“聖女”的工作。選出來的聖女的使命,是到黃山光明頂去采集安徽“希望之光”火炬的聖火。
我推測,今天選拔聖女的過程,已經進化了許多,當然也簡化了許多。但我仍然想到了“捕獲”這個詞。捕獲一個女孩,然後冊封為聖女,經過精心地“飼養”後,然後在人群簇擁下送她上山。
聖女安詳的神色和聰慧的氣質是必備的。她試圖微笑,我知道這個微笑是她即將麵對黃山光明頂的太陽而提前綻放的花朵。
她的確很美,她不是為了我的讚美而微笑。她的憧憬,使她的麵容朝向窗外,我小心地拉動窗簾,現在還沒有到必須曬黑的時候,她站在光明頂上,必須渾身潔白。
我跟美學家談過這個問題,她長得很美,但為什麼卻不理睬我?聖女如同景色,我們融於景色的意蘊之中,景色中的陽光和風立即圍攏過來,景色對我們,厚愛備至。我們的風景觀念混淆了人類之愛最初的動因。
我們在捕獲到一個女孩的過程中,喜歡上了她,這個喜歡,不論聽起來達到怎樣的心誌高度,喜歡隻能作為女孩達到“聖女”標準的一個尺度,並不說明我們的愛情必須得以回應。
我們愛上了一個女孩,一樁值得珍視的事情,珍藏著一段經曆,常常是以是否得到她為悲劇或是喜劇的尺度,一切以我是否幸福為尺度。
我們愛上了永遠都不會屬於自己的那個聖女,但是,選拔聖女,又必須以我們是否愛著她作為評價尺度。把經曆千辛萬苦得到的“捕獲”,奉獻出去。
在遙遠的過去,奉獻出去的聖女稱為祭品,隻有祭品才有足夠的純潔去接受太陽的洗禮,然後被太陽擄去。
請問太陽,請宣讀聖女的評判標準!派誰與你接洽?
太陽會說:“以你們的人類之愛為標準,以你們舍不得奉獻出去的那個生靈為我的所愛。”
被人的基本體驗所驗證的美的生靈,所驗證的關於男女的泣血故事,那個基本的主題就是活在收藏和供奉之間,活在寧死也不交出去的衝突之間。一個廚師做出了菜肴,他在廚房偷偷地嚐了一口,以驗證是否值得端上那大廳裏燭光閃爍的圓桌。我和“聖女”曾經擁抱過一次,我的擁抱感覺,如同廚師背著人嚐嚐自己親手烹調的菜肴,以驗證這是否是值得走向太陽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