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鳳娥已經在臉盆裏打上清水,擺上香胰子和幹淨毛巾,請老五爺洗手洗臉。又說:“五叔,你忙了一上午,今天中午就別走了,在家裏吃個晌午飯吧。”
老五爺與***宇家是遠房的本家,論輩分她應該稱其為五爺,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年紀,腿有些瘸,一輩子無兒無女,老五奶也在前年生病去世了。他這會兒回家隻能自己生火做飯,幹了一上午活兒,當然也不愛動彈了,所以便愉快地答應了胡鳳娥留飯的美意。
胡鳳娥洗手和麵,用擀麵杖在麵板上擀成一張大麵片,又卷起,細細地切成麵條,指揮***宇在灶下燒火,做了一頓清爽可口的雞蛋打鹵麵。老五爺端坐在炕桌邊,吃了整整兩大碗,吃得紅臉膛上熱汗淋漓。吃罷飯,抹了抹嘴,心滿意足地說:“侄媳婦,下午你不用去隊上了,那點活兒我一個人幹就行。”
胡鳳娥說:“鍘草是兩個人的活兒,哪能都扔給你一個人呢?”
“要不,就讓小芳子搭把手也行,你這一上午也累得不輕,在家好好歇歇吧。”老五爺邊下炕穿鞋邊說。
胡鳳娥上午爬上爬下的當然累得不輕,這些日子家中房子雨漏個不停,更讓她寢食難安。房子終於修好了,她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人也就懈怠下來,這時才感到渾身疲乏,所以便聽從了老五爺的安排。
那天下午,***宇頂替母親去生產隊上工,跟在老五爺的屁股後蹦蹦跳跳地往生產隊走,想起了在學校裏剛剛學會的《我是公社小社員》這首兒歌,***宇心裏無比自豪,情不自禁地唱出來:
“我是公社小社員來,
手拿小鐮刀呀,
身背小竹籃來。
放學以後去勞動,
割草積肥拾麥穗,
越幹越喜歡。
哎嗨嗨,哎嗨嗨,
貧下中農好品質,
我們牢牢記心間,
熱愛集體愛勞動,
我是公社小社員。”
老五爺回過頭看一眼這個可愛的小丫頭,禁不住笑起來。
可是,這個小社員可不像唱得那麼輕鬆。一個下午,在潮濕悶熱的馬廄裏,***宇蹲在地上往鍘刀下邊遞幹草,臉上身上全是汗,草的碎沫沫弄得她渾身癢癢的好難受,有好幾次起身時她眼前都直發黑,差一點兒跌倒。
“老五爺,都鍘出這麼多了,還沒鍘完嗎?馬要吃多少草料啊?”***宇問。
“馬除了白天吃,晚上也要吃呢。你沒聽說那句話麼,叫馬不吃夜草不肥。小芳子,你要是累了,咱就歇一會兒吧。”
老五爺終於放出話來可以休息了,***宇急忙直起腰。老五爺抱起她放進石頭馬槽裏:“這裏幹淨,坐下來歇歇吧!”
後來***宇看到聖經故事裏說,聖子耶穌就降生在馬槽裏,回憶起自己8歲時那個下午坐在馬槽裏休息的情景,覺得真是一段有趣的人生經曆。
可是,接下來的事就不那麼有趣了。***宇幫助老五爺鍘完草時,太陽已經落下了,她渾身乏累地往家裏走,忽然孫權勝從他家的柴火垛後麵露出腦袋來:“***宇,老五爺幫你家苫了房,晚上是不是還要睡你家呀?”
“老五爺自己有家,為啥要睡我家。”***宇懶得理一臉肮髒的孫權勝。
“老五爺,上草房,因為他想睡你娘。老五爺,去你家,因為他要睡你媽。”孫權勝一喊,柴火垛後又伸出幾個腦袋一起跟著喊起來。
***宇氣得想追上去,一群半大小子一窩蜂似的跑掉了。回過頭,見母親正站立在身後,表情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看起來極其怪異恐怖。
長大後,***宇接受的信息都是鄉下人如何純樸善良,可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一些人性中最醜陋惡毒的東西都集中呈現在她童年的那段時光裏。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歲月,她痛失了親愛的爸爸,同時,也失去了本應該施與她母愛的媽媽。因為在這個母女兩人苦苦支撐起的家裏,沒有男人遮風擋雨,母親同時肩起了男人和女人兩個角色,麵臨著生活的重壓和外界的欺壓,性格變得陰冷而暴戾。***宇後來回憶,她此生遭受最狠毒的毆打和最難聽的辱罵,都是來自於自己的生身母親,一些辱罵的話語她成年之後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涵義,她不明白母親當時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將這樣惡毒的語言作用於自己一個尚在童年的唯一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