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父母眼裏,生活這個枝頭結出的最大一枚苦果,就是我們四個小孩。正如歌中所唱,這枚苦果在他們願望的基礎上,成倍地往上翻了一番。很顯然,他們的幸福卻沒有因此翻上一番,四張嗷嗷待哺的嘴,反而成功地將他們的苦惱翻了一番。造成這樣的局麵,老實說,我的父母是有些委屈的。他們並非縱欲無度的人,也具備應有的生育常識。但是造化弄人,他們的身體有著比常人翻一番的繁衍能力,那就是,我的母親以兩次生育,卻繁殖出了四個小孩。當我的兩位哥哥降臨人世之時,我的父母既有些驚訝的喜悅,又有些難言的失落。他們當然會覺得遺憾,如果這一胎產下的,是兩個不同性別的小孩,那麼對他們而言,無疑將是一次完美的豐收,他們將一勞永逸地實現最初的願望,隻用一半的成本,就成為令人羨慕的活神仙。

我那樸素的父母,像任何樸素的人一樣,多少都具有一些投機與賭博的心理,他們覺得,自己距離活神仙並不遙遠,那個使家庭平衡與和諧的女兒,並非遙不可及。沒有實現的幸福最鼓舞人,同時也最影響人的判斷力。我的父母決定再努力一次,反正下一次生育就是計劃內的事情。他們忽視了自己奇特的身體,堅定地奔向心目中的幸福。於是,我和曲兆禧接踵而至。直到此刻,我的父母才如夢方醒,我的到來終於讓他們醒悟,原來計劃根本沒有變化永恒,我,曲兆祿,我們這兩個額外的家夥,已經成倍地放大了他們的目的,令疊加了的幸福走向了它的反麵。

我的母親夠苦!作為四個小孩的母親,她的艱難可想而知,因此,她有資格率先向生活開炮。不堪重負的母親敏銳地指出,正是因為我父親取給我兩個哥哥的名字,才導致出了接連不斷的額外生殖。這個發現的確驚人,似乎有著無可辯駁的說服力。我那身為小學語文教師的父親,在給兒女們取名時,再一次表現出了他的樸素。老大曲兆福,老二曲兆祿,於是,天經地義地,我成為了曲兆壽,後麵跟著個曲兆禧。是我的父親具有先見之明嗎?不知他當初是如何盤算的,福祿在前,壽禧隨之而來,簡直就是理所當然。沉重的生活因為我母親的這個結論而呈現出了宿命的色彩。她甚至不無譏諷地說,如果老大叫了曲柴,那麼她就一定會源源不斷地生下七個,直到湊齊柴米油鹽醬醋茶。父親也為這個玄秘的斥責而深感不安,但母親的誇大其詞依然令他惱火不已。爭端由此而來,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的每一次戰爭,最終都會集中到一個主題上,那就是,究竟是誰導致了兩胎四胞的誕生?誰應該為此負責?誰?誰!他們彼此都沒有科學的依據,我母親的宿命論往往就占據了上風。

宿命論成為了我母親最有力的武器。久而久之,她便習慣於將生活中的一切歸於某種叵測的因果。譬如,她會將我的感冒與數日前的某句話聯係在一起,那句話本來尋常無比,在她的詮釋之下,居然真的會充滿了不祥之兆。在這種氣氛下,我們家漸漸被一種虛無所籠罩,生活的麵目在我們眼裏縹緲如水,即使它巨大堅硬,也仿佛披著柔曼的輕紗。

身為一名教師,我的父親,嚐試過采用科學的實證方法,重新引導這個家的邏輯。他與一位學生家長勾搭在了一起,並且成功使其受孕。事情敗露之後,父親的人生大為改觀,他從一個善於講理的人,變得理屈詞窮。但在家裏,他卻打出這麼一手牌來為自己申辯:他要用事實說話,如果對方生下的隻是一胎,那麼盛產孿生的這個罪名,他就可以洗去啦!並且他已經想好了,如果這個證據降臨,他就會堅決以“曲柴”為之命名,以此駁斥母親的荒謬邏輯。父親的狡辯當然也是強詞奪理,但是這個荒謬的狡辯,卻有效地平衡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那個被扼殺在子宮裏的曲柴,成為了父親的底牌——子虛烏有的曲柴永遠無法被落實,就像真理一樣既實在又渺茫,隻是某種更高的存在,遙遙凝視著我的母親。

我母親因此而變得消極、冷漠,她不再喋喋不休,開始活在沉默的宿命論中,宛如一個承受著苦難的神秘女巫,直至在沉默中消耗掉自己的兩隻乳房,並且,最終走向死亡。我父親以荒謬覆蓋荒謬,效果看起來還算不錯,這就給我們幾個小孩上了一堂生動的課,並且,植根在我們的世界觀裏。在我們眼裏,世界是不可捉摸的,生活是難以證偽的,一切都是怪異的,並且是可以被虛構的。對,虛構,它不僅僅是一種急中生智,它是一種恒久的手段與策略,是一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救命的底牌。

如今,我的新生活被悍然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我幾乎無能為力,隻有被恐懼扼住喉嚨。我該以怎樣的虛構來應付危機?就是說,我該打出怎樣的牌?去做一顆尖銳犀利的釘子戶?這太難了!我經常上網,重慶那顆聞名全國的釘子戶,對我當然有所啟發,它傲然屹立於萬丈溝壑之上的孤絕姿態,充滿了虛構的魅力,但成就這種姿態的先決條件是什麼呢?最基本的兩點是:一,男主人肌肉發達,是勇猛的散打高手;二,女主人伶牙俐齒,宛如新聞發言人。僅此兩點,就足以粉碎我成為一顆釘子的夢想。我非但不肌肉發達,非但不勇猛,甚至堪稱單薄;小鴿呢?小鴿還是個孩子,在我眼裏,她有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們根本沒資格去做偉大的釘子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