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會兒每當我周末回家,總是會在一天裏聽到大家多次談論起楝樹墩和南方的那場戰爭。大家看到楝樹墩家裏的人——他的父親母親或他的兩個弟弟出現在路上、橋頭或後院,在談論楝樹墩;大家在外麵聽到了什麼捕風捉影的點滴消息,回到家,又要談論楝樹墩……我父親曾經買過一台半導體收音機,那個時候我們甸村除了每個院子有一隻廣播喇叭,絕少有電視機,而且廣播和電視裏也沒有關於那場戰爭的具體消息,所以我們家的收音機成了罕見的寶貝,因為這個寶貝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收聽到台灣那邊的電台廣播,在那種沙沙的聽不太真切的廣播節目中,有很多關於那場戰爭的新聞。於是父親儼然成為權威人物,鄰居們經常來向他打聽戰爭的事,而楝樹墩的父親母親更是三天兩頭跑來詢問究竟了。

楝樹墩母親的眼睛就是在那時候哭壞的,很多年後,其中的一隻幾乎完全看不清東西了。據說那時候她的眼睛天天冒眼淚,隔三差五的,還要為讓人一驚一乍的消息而哭得死去活來——那個時候,有關楝樹墩的有鼻子有眼的壞消息特別多。

我記得有一次是說楝樹墩在部隊裏逃跑了,說楝樹墩不敢上戰場,當了逃兵,而當逃兵是犯了大罪的,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回去坐牢。楝樹墩怎麼會當逃兵呢?我第一個不信,大家也都不信,但消息是從鄉政府裏傳出的,很多人包括楝樹墩的母親都慢慢開始有點信了,於是她一邊數落兒子不爭氣,一邊大哭了半天。而這件事最後水落石出的結果是,鄉裏確實出了個逃兵,但那不是楝樹墩,是鄰村出去的一個在還沒有輪得著上前線的某部隊當兵的。當然,那些壞消息最多的無非就是說楝樹墩死了——有一次消息是說楝樹墩被炸斷了一條腿,已經被部隊上退回來了,結果楝樹墩的父親母親哭著哭著還露出一絲喜色,說總算撿回了一條命,但跑到鄉裏去問,遭了一頓不知真假的訓,鄉政府的幹部板著麵孔說,哪有這麼便宜斷了一條腿就回來的!有一次傳來死訊的時候我正好在家,說楝樹墩千真萬確死了,包裹已經寄到了鄉裏,裏麵裝著楝樹墩的骨灰盒,還有一件被子彈打出很多洞洞的帶血的軍裝和一個刻有名字的軍用水壺——水壺上的名字叫什麼鋒來著。那時候農村可沒有什麼電話之類的通訊工具,除了郵遞員送的信,其他的就靠口頭相傳了。那次我是親眼看著楝樹墩的父親母親呼天搶地地跑過我們家前門的大路去鄉裏的,結果因為是周末,鄉政府裏鎖了大門,找不到一個問事的人,他們撲了空回來,幾乎是癱在路上起不來了。

我是一直不相信楝樹墩會死在戰場上的。我始終相信,楝樹墩一定會成為一位戰鬥英雄,然後胸前佩著各種各樣的軍功章,被敲鑼打鼓地送回到我們甸村,就像他從我們甸村出去時一樣。但是那一次,我真的有些絕望了——楝樹墩在遺囑裏說的,“戰場上槍林彈雨,炮彈不長眼”,說不定他上了戰場,真的是一眨眼就光榮犧牲了。為了楝樹墩的光榮犧牲,我也大哭了一場,還在學校裏難過了一個星期。可是接下來的一個周末我再回到家,得到的確切消息是,那個包裹根本不是楝樹墩的,甚至也不是我們鄉的,那是另外一個鄉的人在前線光榮犧牲了……

楝樹墩是在那年的臘月裏回來的。那天我剛好放寒假回到家,看到小彎河對岸楝樹墩家的後院站著一個穿軍裝戴軍帽的人,嚇了一大跳。

“楝樹墩!”我脫口叫出了聲,然後高興得蹦了起來。

母親告訴我說,楝樹墩回來已經好幾天了,他沒缺胳臂也沒缺腿,整個人好好地回來了,那邊戰場上死了不計其數的人,可是他的命最大,槍林彈雨的就他沒挨子彈,而且還立了軍功。

“楝樹墩這一輩子啊,可有指望啦!”

我清楚記得母親的這一句既羨慕又欣慰的感歎。

當母親在感歎的那一刻,我正背著她淚雨滂沱——那是一個少年歡快流淌的熱淚,他眺望著,胸口怦怦直跳,他淚光中的英雄變得無比高大、偉岸!

年前年後,楝樹墩一共在家待了差不多一個月,因為部隊上給了他一個月的探親假。

對我來說,那真是一段激動人心的日子。我想,其實不光是我,也許可以不無誇張地說,在那段日子裏,差不多整個甸村都是沉浸在愉悅的躁動之中的!

楝樹墩的父親變得容光煥發,整天笑得合不攏嘴的。楝樹墩的母親也逢人就笑開了花,但她還是流淚,笑著流淚,說都流慣眼淚了,邊說邊捏著一條黑不溜秋的手絹不住擦著兩眼。而楝樹墩的兩個弟弟突然變得生龍活虎了,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腰板挺得直直的。

楝樹墩呢?楝樹墩自己則天天穿著軍裝戴著軍帽,胸前佩戴著刺眼的軍功章,間或還披著威風的軍大衣,差不多走遍了我們甸村的每一個院落——首先是村長和村書記請他吃飯,接著是他自己家的近親、鄰居,然後是很多他小學時的同學……仿佛是做巡回報告,楝樹墩每到一家,是絕對少不了要仔細講述自己的英雄事跡的——那些事跡也許被楝樹墩重複講述了一百遍幾百遍,但他不管什麼時候講述起來,都是那麼的不厭其煩,都是那麼的帶勁、新鮮、活靈活現和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