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上公交的那一刻事情就發生了。她倆先上,硬幣在我手上,年輕的司機朝她們嗬斥讓趕快投幣。她幾乎是瞬間變得怒不可遏,朝年輕的司機罵了幾句。無疑,養尊處優的她已經不習慣這個世界底層生活的真相,而自虐似的把所有的不友好情緒和言語引向自己。其實你我知道,姑且不說公交司機的那種態度多麼司空見慣,即使一個陌路人朝我們身上吐口痰又能怎樣呢?反正我覺得都可理解,每個人都在套著沉重的枷鎖辛苦而牢騷滿腹地生活著。但她自然無法認同,她和她那些天真的想法一樣,早被隔絕在世界的真相之外了。她仍然不停地斥罵,大意是司機居然詆毀她是坐車不付錢的人,然後又開始擺富並攻擊一個司機的貧窮。說真的,我心裏有點鄙夷她,但我更在乎她不虛張聲勢就足以炫耀的資本。於是為了表現,我也惡狠狠地罵了句,就把她推著往裏走。但這時,她母親不讓了,操著外鄉口音放肆地咒罵起來,腔調飄飄忽忽很悅耳,隻是話語的意思很讓人難堪,三對一,年輕的司機畢竟沒經過什麼世麵,甘拜下風,沉默不語了。事情原本就可以這樣結束了,但旁邊另一個準備接班的公交司機卻路見不平,跳將出來。
初秋的早晨空氣清冷而黏稠,季節的變換讓人莫名地煩躁。二對二,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在擁擠的噪音難忍的車廂內咒罵得不可開交。我求助地看著許多人,但沒有一個人肯出口勸架。早晨現實中的笑話遠比昨夜的電視劇精彩刺激,我能看出來,他們對我未婚妻那樣飛揚跋扈總覺自己高人一等的女人,和對不通情理脾性暴躁的公交司機一樣厭惡,雙方的交鋒再次讓他們體會到幸災樂禍的精神愉悅。
我一言不發,更準確地說,是插不上口。咒罵或者說訓斥對掌管一千多人的我的未婚妻來說乃家常便飯,她再輕車熟路不過了。她可以伶牙俐齒地大訓一通,隻為休息才停下片刻,對方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了,她卻可以開通良好的閉聽功能,於是所有的反詰都不入她的法耳了。
明顯,就她一個人戰敗兩個男人都不在話下,何況還有一個為老不尊的助陣。但中間有那麼幾次,她用眼睛狠命地盯視我,我明白那是暗示我出擊。雖然她隻是我的未婚妻,但我覺得很沒麵子,她一看就是那種地位不低、資產不少的人,換作平日,我也會如其他人一樣深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看這類人的笑話,毫不掩飾嘴角嘲諷的笑意,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笑的細節,這實在是一個平衡充滿著報複欲卻無處發泄的心理的絕好機會。
她母親一手環抱在碩大的乳房上,另一隻手撐在上麵托著下巴,氣定神閑地叫罵不休,一麵還和她女兒一樣抽空盯視著我命令我出擊。其實,我不知不覺成了旁觀者,冷眼而又頗有趣味地欣賞著這一切。但你知道,誰願意輕易放棄即將到手的幸福呢——姑且稱之為幸福吧,而且後果的嚴重性並非我危言聳聽,我親眼見過她們對許多值得同情的人那麼冷漠無情,何況我不值得同情,她們比我自己都更清楚我看重的是什麼——何況隻是要放一句狠話而已。
我思考再三,才清清嗓子向兩個司機其實也是朝她們斷喝一聲:不就公交司機嗎?狂什麼?一個電話打到公交集團就全完蛋,別吵了。你知道,前些年我們還在小蒙羊幹活時,那些粗人們吵架中這種顯而易見直截了當但絕不會兌現的威脅太正常太普遍了。都不過是逞一時口快企圖從語言的交鋒中給對方致命一擊罷了,我們能從中享受的快感也隻是對方一時的無從反應和眉宇之間那麼一絲不易覺察的恐慌。說實在的,我說完後就隨即做好迎接反擊的準備,但車廂內突然靜默下來。頭頂上敞開的天窗突然有風侵襲進來,在這個初秋的早晨冷得我一激靈。
我的話無疑提醒了我的纏鬥很久但一無斬獲的精明的未婚妻,她向我投以賞識的一瞥,就像對待某個幫助她解決難題的下屬一樣,當然這種機會非常之少。她開始緊閉起嘴唇一言不發,臉上盛氣淩人的神情像西洋畫裏十五六世紀的白癡騎士一樣一覽無遺。而她的母親也昂起高傲的下巴,眯縫起眼睛仍然遮擋不住裏麵的閃閃寒光。
從麵朝我們的那名中年司機驚慌甚至憂傷的表情我能看出來,這句話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他的軟肋。他低下了頭,像一個犯錯卻無望得到原諒的孩子一樣玩弄著手指甲裏的汙垢。這是一個清晨時分手指上就藏有(或仍藏有)汙垢的男人,和不長時間之前的我一樣。我充滿一種受傷的共鳴感凝視著他,他四十出頭,如果他的家庭正常,應該是孩子上中學、老人已經離不開醫院的人生負重期。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不幸。他頭頂中間的頭發稀少,且像麥田圈一樣雜亂無章地向四周傾倒,而侵略他領地的外星人則正是這個社會的種種不公。我知道其實我和他沒有區別,他正在走向虛無,而我正以不可挽回的趨勢快速走向他。唯一的不同,在於我正以一種卑劣的出賣幸福的方式企圖阻斷這種旋流。我選擇這個女人和委曲求全的生活方式的目的,天人共知。從這方麵說,我比他更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