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我問青玉老爹,樹是哪個誰生的?

青玉老爹說,樹是泥土生的。

我又問青玉老爹,泥土是哪個誰生的?

青玉老爹說,泥土是石頭生的。石頭死了,風化了,就生了泥土。

我瞅了一眼青玉老爹,他的話我似懂非懂。這世界上的一切,豬狗貓,雞鴨鵝,稻田裏的螞蟥,樹上的蟬,草叢裏的蛇,都是別的東西生的。豬生了豬,狗生了狗,雞生了蛋,蛋又生了雞。可螞蟥和蟬和蛇,同它們不相同。稻子的根係斷了,就變成了螞蟥,樹生了瘡,瘡脫了就成了蟬,草的根係長長了,長胖了,溜出來就是蛇。天空生下的東西很多,有雲有雨,有太陽、星星和月亮,有成群的鳥雀。大地生出來的東西更多,跑動的,跑不動的,有顏色的,沒顏色的,滿眼都是,看不幹淨,數不到結尾。老鼠就是泥土生的,從土洞裏鑽出來,一串一串,逃得溜快。貓跳到屋頂上,一隻貓跳上去,一群貓落下地。老鼠是泥土的孩子,貓是房屋的孩子。它們都比我調皮。

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說。

你不是我的孩子。青玉老爹怎麼也不承認我的說法。

青玉老爹沒說假話,我隱約記得我不是他的孩子。如果是,就有很多事情解釋不了。別的孩子有爹也有娘,我隻有青玉老爹一個人。一個人能不能生孩子?也許能,也許不能。村裏的男人和女人,他和她在一起,女人的肚子隆了,才有了孩子。如果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那個隆著肚子的女人去了哪裏?石頭死了,就生了泥土。泥土死了呢,會生下什麼?我不知道。也許那個生我的女人死了,才生了我,生了我這個醜八怪。我在井水裏洗過自己的臉,也用水塘的冰塊照過自己的臉,不見得有青玉老爹說的那麼醜。我有三片嘴唇,上嘴唇裂成了兩瓣,我笑著時嘴唇就裂成了一朵三瓣花。別人的嘴唇再好看,也笑不出一朵花。我有個矮塌塌的鼻子,兩個鼻孔湊一塊就成了“一”字。我是張圓臉,兩隻眼睛很明亮,雙眼皮,睫毛很長。我的耳朵也很闊,就像兩片厚厚的茶樹葉。我的頭發又黑又厚,不比別人的少。我一雙手十根手指頭,一雙腳十個腳指頭,剛巧不多不少。我不瘸不拐,不勾肩駝背。

我是青玉老爹生的。我說。

我才不生你這樣的醜八怪呢。青玉老爹白了我一眼,背過身不理睬我了。

我跑到水塘邊去照看自己的臉。水裏的那張臉沒有任何變化,三片嘴唇,一個塌鼻子,圓臉,招風耳。我扔了個石子在水塘裏,臉立刻碎了,嘴巴那開了一朵花,水花四濺,眼睛和耳朵都碎成了水波。等水安靜了,水塘裏現出另一張臉。圓臉,圓眼睛,嘴唇好好的,隻有一個鼻子是塌的。無數芝麻樣的黑島嶼,慢慢攏到一塊,組成一張臉,在我的眼前晃動。那是張女人的臉。我不認得她,不知她是誰的。我想將她撈起來,伸出手,隻撈了兩手水珠子。我伸手的瞬間那張臉飛快地逃走了。

你是我的白薯。青玉老爹每次將我從水塘邊拉回來時都這麼說。

我才不是你的白薯呢,你沒我這樣的醜八怪。我掙脫他的手。

青玉老爹是騙我的,我不可能是他的白薯,他不會有一個開著三瓣花的孩子。我看慣了他的臉,那張臉生不了我這張臉。他是顆雪梨,我就是顆蟲蛀了的癟桃子,梨是不會生下桃子的。他是張白臉,比笑眉家養的鵝白。他的嘴唇隻有兩瓣,比我少了一瓣。他的鼻子很高,比走北家那條叫黑狼的狗鼻子高。他的額頭很寬,比去白葉家的廊橋寬了半邊天。他的耳朵很闊,耳垂比文竹家公雞的耳垂厚了半分。如果在他身上能找到一絲半點兒相似的地方,就隻有眼睛,他是雙眼皮,睫毛比水塘邊的茅草高了半個腦頭。我盯過他的眼睛好多回,又多次在水塘邊照過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兩口小水塘,我的眼睛也是兩口小水塘。也許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對自己說。我朝自己的眼睛裏扔了塊石頭,水塘的水立刻濁了。這就是青玉老爹的眼睛,他的水塘是渾濁的,照不見我的眼睛。

你是我的白薯。你是我的醜八怪。青玉老爹將我摟進他的懷裏。

我不是你的白薯。我掙紮著逃出他的懷抱。

我不喜歡一個老男人摟著我。他的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熏得我暈暈乎乎的。我嗅不出那是什麼味道,想吐,又吐不出來。我跑到去白葉家的廊橋上,讓河風灌進我的鼻子,灌進我的嘴巴,我仍舊吐不出來。我有些惱恨青玉老爹,他將我摟進他的懷裏,用雙腿夾住我的雙腿,雙手箍緊我的身子,他的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我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我要是個醜八怪該多好,他附在我耳邊說。他以為將他自己弄髒了,就是個醜八怪。醜八怪是天生的,再垃圾也不是醜八怪。他是個蠢蛋,隻有蠢蛋才希望自己變成醜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