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張臉從草盆子裏爬出來,向我飄了過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左他也向左,我向右他又向右。我躲不開他。是青玉老爹的那張臉,臉的下麵卻是一身的草綠色。走北手上捏著兩根稻草,稻草下吊著兩顆豬卵子。白薯,跟我回去。走北將豬卵子提起來,懸到了我的頭頂上。豬卵子裹了層紅光,粉嫩得誘人。我以為豬卵子是給我的,跳起來去攀他的手臂。好吃鬼,不是給你的,是給青玉老爹的。他將豬卵子晃開了。村子裏有很多人送東西給青玉老爹,都是女人,都是在黑夜裏。她們將東西丟在門檻邊,或者掛在梨樹的枝杈上。那些東西就像是從門檻下鑽出來的,或者是梨樹長出來的。我沒見過她們的人影,無論誰我也沒見過。送的東西五花八門,有米有油,有羊頭狗肉豬骨頭,甚至豬尿泡。青玉老爹就依靠這些東西養活他自己,也養活我。送豬卵子的從來沒有,走北是第一個,也隻有他有豬卵子。青玉老爹收下她們的東西,並不多說一句話,連聲謝謝也沒有。她們虧欠他的,整個世界都虧欠他的。我猜想。

既然豬卵子不是給我的,我就不打算回去了。我要去右岸,去草盆子那裏。白薯,你走不走?走北催促我。他的臉上有了淡淡的青色,青苔開始冒尖了。我想我得趕快逃走,可他將去路堵死了。我扭身撒腿就跑,沒跑出幾步遠,走北就捉住了我的胳膊。他一手提著豬卵子,一手拎著我,將我拎回了草屋子。場地上不見青玉老爹的影子,花臉喵了一聲,迎著豬卵子跑了過去。青玉老爹有可能躲在草屋裏,白天的時候他很少走出屋子。走北在背後推掇了我一把,讓我先進屋子。我賴在地上,怎麼也不挪動腳步。走北隻有自個進去了。草屋子將走北吞沒了。畜生,你給我滾出去。有人在我的耳朵裏吼叫,那是青玉老爹的聲音,像一根根扭曲的荊條,紮得我的耳朵生痛。走北倒退著,被草屋子用舌頭彈了出來,臨出門時絆在門檻上,竄出去好長一截距離才收住腳步。那兩顆豬卵子擦著他的頭發飛了出來,在半空中劃一根漂亮的弧線,落在了梨樹枝上。我向梨樹奔了過去,狗日的花臉比我快一步躥上了樹,那兩顆豬卵子讓它叼在了嘴裏。

種豬,老不死的豬牯精,看我不劁了你。臨走時走北衝草屋子咒罵著。

離開草屋時,我沒有追著走北的屁股走,而是等他草綠色的影子走沒了才行動。我要到右岸去。我不屑同他一起行走。他用刀子恐嚇過我,又用刀子來恐嚇青玉老爹。他以為誰都怕了他的刀子,滿世界的人都怕他劁了他們。如果他能夠將整個世界都劁了,那才叫本事呢。走北就是條瘋狗,見了誰就咬誰。連黑狼都比他懂事,從不張嘴亂說話,也不會亂吠人。

我在廊橋上遇著了青豆。他就是隻用兩條腿走路的青蛙,腆著肚子,走一步跳一步。橋板讓他踩痛了,左喊一聲,右叫一聲。他跟他娘笑眉一個樣,長了張圓臉,兩隻圓眼睛。我不願他跑到左岸來。我張開手將他堵住了。白薯哥,我要去文竹叔那裏。青豆乞求我。他的話讓我很警惕,我好久沒做文竹的徒弟了,青豆上那兒去幹什麼,文竹會不會招了新徒弟。我不是你哥,文竹也不是你叔,而是我師傅。我對青豆說。你就是我哥。青豆不改口。你叫我哥我就扇你嘴巴。我揚起手對著青豆。我不叫你哥叫什麼?青豆的聲音帶了哭腔。我撓了撓後腦勺,想象不出該讓他怎麼叫我。你就叫我哥吧。我放過了青豆。白薯哥,我們去文竹叔那兒吧。青豆央求我。你去找文竹幹什麼。我問青豆。我去拿蟋蟀,文竹叔答應每天給我一隻蟋蟀。青豆的眼眶上方像伏了兩隻蟋蟀,一閃一閃地飛動。

文竹上哪兒捉到那麼多蟋蟀?他有的隻是恐嚇過我的篾刀,竹篾,畫了向日葵的紙片,剪著窗花的屋子。文竹叔用竹篾編織蟋蟀呢。青豆說。我從沒見過文竹編織蟋蟀,隻見過他破篾片,糊紙屋子,糊白白的仙鶴。我很想瞧瞧他是怎麼編織蟋蟀的。我守了他那麼久,他一次也沒有表現。

文竹坐在場地的中央破篾片。這回他砍的是門前的煙竹,比鴨脖子還細小的竹子,讓文竹破裂成一大把的篾絲。篾絲從他的指頭間吐出來,是一尾尾細小的魚兒,遍體透明,閃著紅光。它們結成串,縱情遊動。走北劁不了魚,我也吃不到魚卵子。那紅魚長了翅膀,在文竹的指頭間飛翔,忽上忽下。他的雙手被紅光籠罩,他的指頭變成了魚,魚又長成了他的指頭。黑苔徹底消失了,天空生產了太陽,太陽又生產了光芒,光芒在文竹的指頭間流淌。文竹讓光芒淹沒了。一隻蟋蟀從他的手指間跳了出來,伸展觸須,向著青豆。連個眼色也沒有丟給我,就跳到了青豆的掌心。青豆眼眶上的蟋蟀也跟著跳了起來,有可能連他的屁眼都笑了。文竹的指頭接著飛舞,又一隻蟋蟀跳了出來。我以為它是我的,誰知它又跳到了青豆的掌心。蟋蟀是有卵子的,如果走北在,我就讓他劁了它,將卵子給我。可走北不在,我隻能眼巴巴瞧著蟋蟀落在了青豆的掌心。

我掉頭就走。我不做文竹的徒弟了,我要到草盆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