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小漁村,村裏的黃昏跟打散的了雞蛋黃一樣黏得慌。明明暴躁得很,偏偏一隻像樣的發泄的蚊子都沒有,抬頭就看到灰不溜秋的穿山甲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一頭往水裏紮。巴掌大點兒的身段子,若不是看得仔細還當是花眼呢。
六六小手裏揮著短劍,指著這隻倒黴催蛋的穿山甲罵道:“你這小妖,吃蚊子不知道跑遠點,昨天我剛砍下隻蚊腿回頭連屍骨也不知去向了,你這小妖吃蚊不吐骨頭,實在壞透了。”穿山甲嗖地一下從水裏探出頭來,羞怯地退後半步爪子撓在地上,偏生尾巴翹得賊高,似乎對眼前這個明顯非同族表示抗拒。分明是她自己提著把破劍亂砍亂殺,卻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來,果然不是什麼好鳥。如果六六會讀心術的話,她一定知道眼前這個屁大點的穿山甲心裏在想什麼,如果是那樣的話,她一定更暴躁得將之暴打一頓然後再一腳將之踹下水去。
穿山甲理了理肥厚的皮膚,往土裏一鑽三兩下就不見蹤影了。
六六朝雞蛋黃似的天空中看了看,頓覺委屈極了。昨夜秦氏夫婦說的話她都聽見了,阿爹說要把她往到西嶺山上去,誰都知道進了西嶺山就再也不能下山了。六六不是阿爹阿娘親生的,所以他們終於決定將她拋棄了。六六覺得自個兒小小的身子骨受到太大打擊了,這比剛生下來就被拋棄還要受傷。如果六年前阿爹不是正好下河打魚,她也許就不會來到這個家了。
六六,今早阿爹剛給她起的名字。六年了,剛好六年了。她白吃白喝霸了這麼久了還是遭的嫌了。
“六六,老爹叫你回家吃飯。”從柳樹後麵突然探出個頭來,圓不溜秋的,一對小眼睛被肉片兒擠得隻剩縫了,看起來憨頭憨腦的。其實六六早就發現他了,她煩悶地跺了跺腳,“誰讓你叫了!”胖墩揉了揉眼,“六六,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為什麼你一整天都悶悶不樂的樣子?”六六白了他一眼,沒吱聲。胖墩笑嘻嘻的接著說:“其實我覺得六六挺好聽的呀,你看老爹都還沒給我起名字呢,成天都是胖墩胖墩的,難聽死了。”
六六使著性子依舊不想理會高出她半個高的胖墩,“六六?”胖墩急了,伸手就去拽她的袖口,“老爹說有話跟你講呢,快回去吧。”能有什麼話!六門心裏一酸,眼淚就止不住了,胖墩一下子就慌了神,“六六?哎哎……我可沒有欺負你啊!”
……
良久,六六還在一抽接著一抽,水邊的柳樹枝似乎是厭極了這上氣不接下氣的嗓音,在風裏頭蕩著無味,索性枝繞著枝都纏到一起難分不舍去了。巴掌大小的穿山甲不知何時又從地裏頭鑽了出來,才冒了個頭又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六六說:“胖墩,我要走了。”
“你哭好了?”胖墩摸了摸圓滾的腦袋,問得小心翼翼。見她拿眼瞪他,便嘿嘿笑了起來。“哭好了,這就走吧。”六六聽了張張嘴,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胖墩哪裏會知道她說的走,是走去哪裏。
這一晚,飯菜很豐盛。秦老爹下河摸了幾條魚,胖墩娘也沒有斤斤扣扣,從集上買回來的豬肉真是夠了份量,又炒了幾碟小菜,還讓胖墩把埋在院子裏的酒壇子給挖了出來。六六一直沉默不語悶悶地扒著飯,秦老爹笑盈盈地說:“來來,六六多吃點菜。”胖墩娘也在一旁附和著,看似關切,“六六啊,你這孩子怎麼光吃白飯呢。”說著一筷子肉絲就送了過去。胖墩見了撅起嘴,嚷道:“老娘你太偏心了。”胖墩娘一愣,寵溺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知事,哪有跟自個兒的妹子爭鋒吃味的道理。”
“六六,才不是我妹子呢。”胖墩一句話頂了回去,頓時桌上的氣氛一凝,六六握著筷子的手抖了抖,咬牙吞下一口菜,立即就咽得直嗆。胖墩娘就近給她倒了杯水,“你這孩子,不好好吃飯,急個啥啊。”她哪裏曉得六六已經知道自己即將被送走的事實,胖墩不經意的或者說無心的一句話叫她頓覺自己多餘了。
秦老爹摸了摸六六的頭,“六六咱們家都六年了,她不是你妹了是誰?”這話卻是對著胖墩說的。胖墩聽了立即就回了句,“也可以做媳婦的嘛!”
這“媳婦”兩個字卻是聽村裏人說的。小漁村較小,住不了幾戶人,小孩就更不用說了。每每見到胖墩跟在六六後頭,總會有人打趣地問,“胖墩兒,跟在人家姑娘屁股後麵做甚呢?”胖墩年幼,哪裏知道村裏人是有事沒事找樂子,他拍拍胸脯昂道挺胸,“誰是姑娘了,這是我家妹子,我要保護她的。”人村裏人又說了,“妹子早晚都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到時候哪還有你這胖小子跟的份兒。”胖墩就急了,“那哪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