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之間,殷天官把身子側到一旁,用半個紫色魚身觸碰少女的手,這簡直是一種寒酸無比又笨拙的安慰。
可是少女如枝頭的帶雨梨花,綻放微笑。她摸摸殷天官的頭:「我知道,紫郎,你叫我別哭,是嗎?」
「采寧,你怎麼又跟魚說話!過來!快回房!你們兩死丫頭怎麼看著小姐的?成親前,不許再讓她出房!」
廂房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喝斥廊下兩個丫環。那是一名珠光寶氣的貴婦,模樣和少女有些相似,但發自內心的暴躁和抑鬱之氣,讓她原本堪稱俏美的五官扭曲而尖刻。她有一頭正常的黑發,沒有少女身上的靈氣。
「你看,紫郎。我的娘,隻給我軀殼,卻也不把我當人看……她怕我。我的全家,都怕我,他們隻要我嫁出去就好,不管對方是人是妖是怪,嫁出去就好!」
臨走之前,她以一種熾熱得令人難以承受的目光,灼灼透視著水裏的殷天官,說了讓他聽不懂的話。
「如果你不是魚,而是龍,我嫁的,可不可以是你?」
然後,殷天官眼前銀光一閃,兩個丫環已怯怯靠近,一左一右把少女攙走。少女的淚不止落在水裏,也染上池邊的幾杆細竹,不知是否他的錯覺,淚痕竟沾在竹枝上,暈成一點、一點的小巧紫斑。
采寧。她的名字叫采寧。
自從池子裏滴過她的淚,殷天官無論遊到何處,心底都盤旋著采寧那對灼灼的雙眼,池水的溫度再也不一樣了,任何一處都是熱的。即使天色已暗,一勾弦月悄掛樹梢,他依舊渾身滾燙。
耳中還回蕩著她那句話。
如果你是龍,如果你是……
「連鮫身都未成,你頂多是人間一條名貴的魚,或是妖力淺薄的紫鯉精罷了!妄想一朝成龍?真是想得太美。」
深夜的池邊,不知何時出現一名素衣少年,俊秀的麵龐正對著殷天官,薄唇帶笑,正是殷天官所熟悉的一張臉!那副不可一世的倨傲!
是子珩!
殷天官喜出望外,即刻張口大喊:「子珩救命!」
然而,從他口中冒出來的聲音卻不是自己的,卻竟是一個悲涼而滄桑的聲音!
他說:「龍子助我!」
接著,殷天官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忽然,他感到自己漂出了魚身,完完全全進入了那頭紫鯉的記憶……宛如看戲一般,殷天官看見了一切。
劉宅池裏這頭紫鯉,本是一隻洞庭湖內修練將成的小妖,卻不慎在修煉幻化的緊要關頭被漁人捕撈了,外型紫貴討喜的它,很快被獻給正要退隱,路經洞庭湖畔的劉宰相。
還未修煉成精的它,離了鍾靈毓秀的大澤,被放到劉家後院的荷花池,想必是不可能再成精了!於是,紫鯉從此萬念俱灰、總是沉澱池底,不肯浮上水麵;眼看著就要如此日複一日,老死魚生。沒想到,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它卻發現自己的靈力與日俱增,短短數月間,居然已有了化人的能力!
好奇之下,它找了一個妖力最盛的霧夜,化為人型潛入劉宅,試圖找出讓它妖力大盛的秘密。
在邊廂的角落,它找到一個滿頭銀發,正自寧靜沉睡的少女,清淨純粹的仙氣,隨著她淺淺的呼吸聲,溫和流轉。
明明不是人,不知怎麼回事,卻投胎成人!
發現銀發少女的這一刻,紫鯉精想起許多它不想去聽,而總會傳到它耳裏的竊竊私語。
劉宰相勤政愛民,偏偏上天要他為德不卒,臨老,在他的第三房小妾懷中賜他一明珠,生來玉雪可愛、通曉世事──
可歎的是,女孩頭發天生雪白;可驚的是,世間一切她無師自通;可怕的是,預言善惡無一不成真。
於是,迫於京城內盛傳他家有神鬼的悠悠之口,劉宰相提早告老還鄉,歸隱在紛擾難及的偏鄉僻壤,不敢也不知如何親近女兒,特地為女兒的喜好築了這一區靜謐廂房,有蓮池、有竹叢、有洞庭石、有一座高高的望月樓……
就是沒有親人的愛和暖。
每逢月圓夜,銀色月光灑在望月樓的最高處,總有她銀白的發色倒映,還有她鎮夜悠悠的長歎。
自從發現劉采寧開始,紫鯉日複一日陪著劉采寧,更因她的不開心而隨之憔悴。寂寞的劉家小姐為這頭通曉靈性的紫鯉取了個名字,叫「紫郎」。
終於,有一天,采寧告訴紫郎,自己要成親了,但卻不是嫁給人!
原來,在劉采寧十七歲生辰前一日,劉宰相家中來了個半仙,一開口就把劉家小姐的不凡之處曆曆數遍,並告知劉宰相,此女近期姻緣將至,若劉宰相沒有好生處置,將會給整個劉宅帶來災難。
劉宰相嗤之以鼻,召來護院,趕走那搖鈴雲遊的半仙,半仙也不反抗,也不氣惱,隻悠悠留下一句話:「倘若宰相反悔了,記得找去城南狐仙廟,應是還有救的。」
當天晚上,天雷隆隆,劈上了劉采寧望月樓裏的一大塊洞庭石,一陣煙塵大作,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便見天上暴雨潑啦啦降了下來,洗淨了那塊洞庭石,石上竟出現了之前還沒有的幾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