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從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傷早就好了,疤也沒留下,四娘給的藥膏效果很不錯。但直到入了春,寒冬都悄悄過去了,她才宣布病愈出門。
三個月的時間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但對叢從而言卻分分秒秒都是難熬。盡管理智已做好準備,既來之則安之,但感情上卻不是那麼容易接受的。
成宿成宿地徹夜難眠,睜著眼睛到天亮都是常事。每每想起爸媽親人就流淚不止,卻又不能讓人看出來,隻能夜晚捂著被子偷偷哭。
白天還要打起精神不能讓人看出異樣,要費盡心思摸清自己和身邊的事,還要盡快熟悉這裏的語言和完全陌生的生活習慣。沒有電腦,沒有電視,甚至連作息時間都無法適應。所有的一切都不習慣。想當年念大學時,僅僅因為想念老媽做的手擀麵,她都打電話回家哭過。更別提現在這樣的情況。
不止一次地忍不住夜深人靜時爬起來,望著窗外寂靜淒涼的黑夜,腦子裏盡是21世紀的燈火輝煌。一個人在榻上吃飯時,總是會不自覺想起大學時冬天一邊窩在宿舍床上吃泡麵、砂鍋,一邊跟舍友嘻嘻哈哈打趣嘮嗑,再或是老媽在廚房裏忙碌,她爸爸和弟弟爺兒仨在飯桌旁說笑打鬧,等吃。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日子簡直跟在伊甸園一樣,沒有一處不充滿美好的回憶。即使那些不愉快的地方也讓叢從無比心酸懷念。
晚上失眠,白天煎熬,再加上緊張忐忑,思念親人過往,一度讓叢從的精神身體狀態都極差,劉媼為此不隻哭了一回。四娘也不止一次送醫送藥,又勸又罵。可有些事情,連叢從自己都無法控製。她也不想失眠,也不想老去回憶,可有什麼辦法呢。
最後還是齊主事不知從哪裏找了個小丫頭,知道些外麵的事,講些山野民間的小故事,風土人情等事,引人入勝,讓叢從慢慢轉移開注意力,也開始了解接受這個世界。
齊主事是三郎君送來的,雖然不知道好意壞意,但叢從卻挺喜歡她的。那種溫溫和和不急不躁的態度讓人很舒服,說話做事都很有條理,話不羅嗦,該勸時勸,該說時說,點到為止,不會讓人膩煩。卻很細心,叢從不太習慣波弋荼蕪香的氣味,連劉媼都沒發覺,齊主事卻能察覺,當日便換了天仙椒,再沒點過波弋荼蕪。
齊主事跟劉媼阿青她們是不同的,她不是奴隸,或者說現在不是奴隸了。
像劉媼阿青她們這樣的奴仆,都是奴隸的身份。生死盡在主人的掌控中。
紅樓夢裏王夫人處置晴雯等人,還為著慈善的美名隻能將她們攆出去,金釧被寶玉輕薄被王夫人罵後跳井,王夫人還得裝模作樣掉點鱷魚眼淚,寶玉還得因此挨打。
可這裏完全不需要,做為主人,對奴隸想打就打,想殺就殺。就像九娘那日在從馨園鬧,如果真的打死了劉媼他們,也不會受罰,頂多再賠個奴隸來。或者即使受罰,也不會是因為打死了奴隸,而是因為讓奴隸的主人有所損失。
叢從曾經小心問過阿青“月錢”的事,阿青卻問她什麼是月錢。叢從解釋後,阿青卻比她還驚訝道“娘子怎會有這般想法,我等賣與主家,贖買之時已銀貨兩訖,生生世世皆屬主家,如何再問主家討要銀錢,竟是荒謬之極。”
由此,叢從知道,像這叢府裏的奴隸都是沒有工錢的,賣進來起就隻能一輩子幫主人幹活,而他們的後代也是奴隸,世世代代服務於主人家,隻有很少數人能有幸脫離奴籍。
齊主事家就很幸運地成為那少數之一。
齊主事的曾祖曾是那一代叢家郎主的奴仆,後來立了大功,郎主開恩,革除了奴籍,成了有戶籍的平民。但平民的日子並不好過,沒有倚仗,隻苛捐雜稅便能將一家人拖垮。齊主事的曾祖是個有見識的,從一開始就沒想要脫離叢家,反而與叢家簽了契約,一代一代依附於叢家。
叢從聽了這些後,是十分感觸的。幸賴她沒有投身到奴隸身上,尤其是下等奴仆,像亞嫗那樣的,連主人房門都進不得。要說亞嫗還好些,仰賴劉庶姬的關係,還有時靠近主屋來喊叢從起床。大部分下等仆連主人的麵都少見。日日繁重勞作,見主人必要叩拜避讓,挨打受罵,生死盡在別人手中,何等絕望。
思及此,叢從心中倒有了幾分慚愧,幾分堅定。終於開始認真麵對叢府的生活了。老天也算對她不薄了,讓她投身在剝削階級身上。
正是初春,外麵雖萬物開始複蘇,卻仍帶著冷意。寒冬的餘威仍在。
室內卻是暖的。
炭一直在燒,爐裏時不時傳出響聲,偶爾有細小的火花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