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不畫著查過的符號麼?”
“那麼,你給了錢了罷?你用賄賂……”
“……”
“你給了多少錢?”
“你去問你的一夥去。”
他去了。不久,那一個又忙忙走來,從枕頭下取了錢,此後便不再看見,——真正天下太平。
我才又慢慢地收拾那行李。隻見桌子上聚集著幾件東西,是我的一把剪刀,一個開罐頭的家夥,還有一把木柄的小刀。大約倘沒有那十元小洋,便還要指這為“凶器”,加上“古怪”的香,來恐嚇我的罷。但那一枝香卻不在桌子上。
船一走動,全船反顯得更閑靜了,茶房和我閑談,卻將這翻箱倒篋的事,歸咎於我自己。
“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販雅片的。”他說。
我實在有些愕然。真是人壽有限,“世故”無窮。我一向以為和人們搶飯碗要碰釘子,不要飯碗是無妨的。去年在廈門,才知道吃飯固難,不吃亦殊為“學者”所不悅,得了不守本分的批評。胡須的形狀,有國粹和歐式之別,不易處置,我是早經明白的。今年到廣州,才又知道雖顏色也難以自由,有人在日報上警告我,叫我的胡子不要變灰色,又不要變紅色。至於為人不可太瘦,則到香港才省悟,先前是夢裏也未曾想到的。
的確,監督著同胞“查關”的一個西洋人,實在吃得很肥胖。
香港雖隻一島,卻活畫著中國許多地方現在和將來的小照:中央幾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幹頌德的“高等華人”和一夥作倀的奴氣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場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瑤是我們的前輩。
九月二十九日之夜。海上。
(原載1927年11月19日《語絲》第155期,後收入《而已集》)
指魯迅1927年8月13日發表在《語絲》周刊第144期上的《略談香港》一文。
王獨清(1898—1940),陝西西安人。創造社成員。他這篇通信題為《去雁》,發表於1927年7月15日《創造月刊》第1卷第7期,其中寫到他自廣州赴上海途經香港時被“查關”、索賄等事。
伏園,即孫伏園(1894—1966),浙江紹興人。曾為魯迅的學生,後畢業於北京大學。曾任《晨報副刊》《京報副刊》的編輯。
蔣徑三(1899—1936),浙江臨海人。當時任中山大學圖書館館員,曆史語言研究所助教。
《大陸報》,美國人密勒(F.Millard)1911年8月23日在上海創辦的英文報紙。1926年左右由英國人接辦,三十年代初由中國人接辦。1948年5月停刊。
指魯迅在集美學校為學生演說一事。參見《華蓋集續編·海上通信》。
指當時廣州《國民新聞》副刊《新時代》發表屍一《魯迅先生在茶樓上》一文,文中說:“把他的胡子研究起來,我的結論是,他會由黑而灰,由灰而白。至於有人希望或恐怕它變成‘紅胡子’,那就非我所敢知的了。”
苗瑤,指苗族和瑤族。古代他們由長江流域發展到黃河流域,後在民族爭鬥中被迫遷移到西南、中南一帶山區。
怎麼寫
——夜記之一
寫什麼是一個問題,怎麼寫又是一個問題。
今年不大寫東西,而寫給《莽原》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這原因。說起來是極可笑的,就因為它紙張好。有時有一點雜感,子細一看,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不要去填黑了那麼潔白的紙張,便廢然而止了。好的又沒有。我的頭裏是如此地荒蕪,淺陋,空虛。
可談的問題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會國家,高超的還有文明,文藝。古來許多人談過了,將來要談的人也將無窮無盡。但我都不會談。記得還是去年躲在廈門島上的時候,因為太討人厭了,終於得到“敬鬼神而遠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圖書館樓上的一間屋子裏。白天還有館員,釘書匠,閱書的學生,夜九時後,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裏,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塚;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麵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裏。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