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臨淵而不羨魚(1 / 2)

近一時期,“文人下海”的聲音,化為文字,常常在眼前晃動。他人門前雪,不管也罷。可是幾天以前,廣州《隨筆》一九九三年第四期送來,翻了翻,感到形勢有點逼人。在這一期裏,我濫竽充數,優哉遊哉,還在那裏談“酒”,並說有決心站在陶淵明一邊,而曾出東山、不久致仕的王蒙先生卻按捺不住,用題目中的“再從容些”間接表態,說自己這個文學家並未見錢眼開。我忝為這一期《隨筆》中的鄰居,如果還是在“隔籬呼取盡餘杯”,就真有點那個了,所以決定,至少是暫時,放下酒杯,也說幾句有關文人下海的,湊湊熱鬧。

入話之前,先要說幾句會有防禦工事作用的話。計有兩項。其一,我不隻一次說過,人生是一,人生之道是多。這樣,譬如同住一個大雜院,某誌士在屋中編造什麼主義,並堅信依之而行,娑婆世界可以很快變為天堂,而隔壁的王婆卻走出屋門,在門外修建雞窩,她的所求是雞蛋,而不是人間的天堂。誰對?應該由著《南華經》的莊子來評斷,是“鵬之徙於南冥”,“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蜩與學鳩”,“槍榆枋時則不至”,亦各適其所適而已。就是說,作為人生之道,隻要不違法敗德,就難分高下,或竟至沒有高下,人也隻能各適其所適。扣緊本題說,對於下海,甲說很應該,乙說不應該,其是非就又成為莊子所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莊周,吾之師也”(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尊師重道,昔人所尚,所以我隻當說說自己關於“自己”的一些想法,並且,即使這樣的想法不無可取,也並不表示與之相左的想法就不可取。其二,下海的“文人”像是有不成文的定義,指文學家;而文學家,像是還有不成文的定義,指能編造小說的。如果我的閉門的體會不錯,那就可以判定,現身說法對下海表示意見,王蒙先生及其同道有資格,我沒有資格。無發言之資格而還想說,總得找個理由。理由還得由師門來,曰己身雖非胡蝶,可以夢為胡蝶,那麼,就算我夢為文學家吧,聽到門外喊:“文人們請注意,下海嘍!下海嘍!”我是不是奮然而起,投筆(新潮曰投電腦打字機),跑出門,也跳入東流之水呢?不須再思三思就決定,是學孟老夫子,不動心,仍然拿筆,寫不三不四的文章。或問,如此頑固不化,亦有說乎?以下分項說明頑固不化的理由。

其一是沒有改行的本領。我年輕時候非主動地犯了路線錯誤,小學略識之無之後,無路可走,而中等學校,而高等學校,又因為頭腦欠清晰,不能數理化,就落在文史哲的泥塘中。由走入大學之門算起,已經超過六十年,居常麵對的,除妻兒黃瘦的臉之外,就是書和筆。語雲,熟能生巧,日積月累,也就能夠略知文事甘苦,有時率爾操觚,還能成篇,換來量雖不大卻頗為有用的稿酬。此外還有何能呢?算平生之賬,也隻是在幹校曾經受命擔糞,本領超過妻梅子鶴的林和靖處士而已。擔糞之外,還有個未嚐不可以自我吹噓的非物質的本領,是自知之明,具體說是,如果丟開書和筆,那就不要說“發”,就是早晚的稀粥也難得保持堅硬,豈不哀哉。所以為了不哀哉,我堅決不改行,不要說“海”,就是再大,“洋”,我也不下。

其二,下海是為變貧為富,所謂“發”,即有大量的錢,很多人眼紅,我為什麼不眼紅?原因很平常,隻是無此需要而已。需要是個很複雜的玩意兒,非三言五語所能講清楚。複雜,一半來於客觀,是可欲之物無限,如果人沒有自知之明,也許想把夜空的亮星摘下來,代替室內的電燈吧?一半還來於主觀,如希特勒就想統一全球,並把他厭惡的人都殺死;希臘的某哲人就不然,隻希望國王的車馬儀仗不遮他曬太陽的陽光。我是常人,雖然看古代典籍,也承認“負暄”為可珍重的享受,但又不忘古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名言,就是說,曬完太陽,還是要吃喝,並要有個蝸居,就算是黃臉婆吧,能夠挑燈夜話。這就可見,我同樣有需要。一切複雜,一切分歧,來於需要的限度,或加深說,來於想滿足什麼樣的欲望。為了化複雜為簡單,隻好來個差不多主義,分需要為三個等級,由低而高是,溫飽,享受或享樂,闊氣。說差不多,因為三者有錯綜的關係,比如溫飽也是一種樂;至少有些人,也視闊氣為享受。安於差不多,可以因細小以見概括,比如食,吃烙餅炒雞蛋可以溫飽;吃紅燒海參就成為享受,因為超出溫飽的需要;再升,吃清燉天鵝就成為闊氣,因為隻是價高而未必好吃。本段開頭說我沒有發的需要,就因為我的所求隻是溫飽,而不求享受,更不求闊氣。何以會這樣?來由有淺的,曰“習慣”,有深的,曰“知見”。先說習慣,自然隻能舉一點點例。一例說溫,我離開鄉裏家門之前睡火炕,其後由二十年代中期起,直到現在,臥之時,身下都是木板。年深,舊棉絮不扔,鋪在木板之上,就成為高級席夢思。蓋普通席夢思,我也睡過,多軟而少支持力,尤其翻身,感到別扭,所以還是不舍高級的。再一例說飽,我腸胃如蝸居,寒儉,不宜於也不慣於迎高賓,比如太陽從西方出來,中午吃得好一些,非“食無魚”,晚飯就會犯懷舊之病,想吃玉米渣粥。這樣,臥,安於木板,吃,安於玉米渣粥,眼下每月定時有祠祿,還不時會飛來大名為稿酬的外快,而需要額外買的卻幾乎沒有,於是關於錢,所愁的就不是少,而是,比如說,月底了,檢查阮囊,竟還有大額票十幾張,怎麼辦?花,無東西可買,存,既要跑銀行,磨鞋底,又怕通貨膨脹加速,貶值。大額票十幾張尚且帶來愁苦,況發乎?再說知見,就難得像說習慣那樣簡明,因為不能躲開人生的價值問題。我昔年讀英國薛知微教授的《倫理學之方法》,所得是,關於人生價值有多種想法,無論哪一種,都難於取得確鑿的理據。這裏也就隻好說說自己認為合於情理的,或者說,經過深思熟慮多數人會認可的。為省力,還宜於從反麵說,是享樂和闊氣並沒有什麼價值,至少是沒有值得珍重的價值。證據有正麵的,借用古語,《左傳》所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都與享樂和闊氣無關。證據還有反麵的,是享樂和闊氣與縱欲和掠奪(包括隱蔽的形式)是近鄰,所以最容易敗德,就是說,樂和闊是來於他人的苦難,還有什麼價值可言呢?所知所見如是,依照王文成公知行合一的理論,我也就不見錢眼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