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才女·小說·實境(1 / 3)

我幸或不幸,是寶二爺所謂泥做的,因而有機會說說道道,塗塗抹抹,腳就不能不站在泥上,化比喻為直說,即不能不男本位是也。但語出於男,正如室內的小方凳,街頭的大轎車,閨中的玉人也未嚐不可以利而用之。這是說,我寫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其中的情理,如果有,至少主觀上,是通用於泥和水的。這一回,看題目就可以感到,要破例,不隻腳站在泥上,心也要倒向泥,直截了當說,是想,出於男的一麵之私,寫,為了男的一麵之利。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如果這樣的文也可以問世,是專供男士看的?我想是可以這樣說。接著一個問題就來了,如果有多事的女士也賞以慧目,怎麼辦?也就隻好由她看,因為我們的法治還沒有某種印刷品隻許男性看或女性看的規定。那麼,看之後不會出現某些不愉快的情況嗎?女士的心總是很難測定的。那就隻能腳踩兩隻船:一隻是部分悲觀的,有些(比例如何,隻有天知道)女士自知非才女,因而浮沉一世,沒有得到希望的什麼,不免於遺憾;另一隻是全部樂觀的,所有女士,浮沉一世,看到過溫馨的臉色,聽到過溫馨的話語,於是自信己身必是才女。如果閨中的玉人都上這後一隻船,那就好了。但是可能嗎?已經拿起筆,不能俟河之清,隻好且說自己的胡思亂想。

由何以會胡思亂想到才女說起。原因是深遠的,以不追問為好,因為窮追不舍,就會走入宋儒天理與人欲之分的死夾道。且說臨近的,是翻閱《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又碰到乾嘉時期陳基(蘇州人,號竹士)的先後兩位夫人金逸和王倩,記得《隨園詩話》也提到這幾個人,舊識(誌)加新知,印象就特別深。金逸是蘇州人,有名的美女,林黛玉式的,嬌弱,表字也如其人,是纖纖,有才,能詩,虛歲二十五就死了,所謂不許人間見白頭,留有詩集名《瘦吟樓集》。王倩是紹興人,字梅卿,不見得有金逸那樣嬌豔,卻也有才,不隻能詩,而且善畫,也沒有活到上壽,留下的作品有《問花樓詩鈔》和《洞簫樓詞》。印象深,一部分來由是想到陳基的機遇,天生一些才女不希奇,兩次娶,入室的都是才女,竟這樣受到上帝的關照嗎?這使我想到人生,想到命運,想到幻想,想到苦樂,想到絕望和眼淚,等等,心情亂雜,最後剩下的是一些悵惘。悵惘由才女來,幹脆讓筆跑一次野馬,寫才女及其相關的種種。

何謂才女?估計也是時移則世異。新潮,我不親近,不懂,比如是否要包括能在卡拉OK如何如何,我不知道;不知為不知,隻好說舊時代的。一,或說最基本的,要長得美。記得西方某哲學家說過,美是上帝給予女性的最有力的武器;武器加有力,其結果自然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這情況是自古而然,於今為烈,於是而美加風頭,就很容易換來高名和大利。還是回到舊,說第二個條件是多藝,會詩詞歌賦,或兼會琴棋書畫;如果出身不高,淪為伺候人的,就還要能歌善舞。像是還要有個性格方麵的條件,溫順;但也可以不提,因為經過幾千年的禮教的調養,這溫順的性格已殆等於與生俱來。那就隻說前兩個,美和多藝。美,根據目驗或統計,大概都不容易。我有時想,這或者也是不信《舊約·創世記》的一個有力的理由,因為上帝既然全知全能全善,為什麼造女人不求都是美的,至少多數是美的?事實是上帝且無能為力,女士,攬鏡自知不足,男士,高不成而低就,也就隻能徒喚奈何了。多藝半靠天,所謂才,半靠人,所謂學,也不易。天,沒有什麼可說的,隻說後天的學。舊時代,男性學文化的機會也是少數人有;女性,無才便是德是個限製,不能到家門以外的場麵活動是又一個限製,學,至於登高能賦,就太難了。此外還有個原因,是有而未必能傳,如春花之自開自落,也就等於無了。語雲,物以稀為貴,所以提起才女,男士,除了修佛門的不淨觀而真有成就的以外,心不隨風動幡動,如止水,就更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