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直言(1 / 2)

不久以前,鄉友淩公約我到他家裏吃晚飯。淩公帶著一個剛成年的女兒,在北京過準《打漁殺家》的生活,父女都上班,照例是飽腹之後才回家,而要請人在家裏吃飯,我當然感到奇怪。問原由,知道是老伴從家鄉來了,想做點家鄉口味,讓我發發思故土的幽情。我既感激又高興,遵囑於晚飯時到達。淩夫人年過花甲,可是身體還健壯,仍是家鄉舊時代那一派,低頭比抬頭的時候多,不問不說話。我要表示客氣,於是用家鄉慣用的禮節,寒暄道謝之外,問娘家是哪個村。答“喬個(輕聲)掌”(這是語音,寫成文字是“喬各莊”)。這使我忽然想起一個多年不忘的歇後語:“喬個掌的秧歌,難說好。”

多年不忘,是因為這歇後語的來由,一位佚名的鄉先輩的軼事,使我大感興趣,或說深受教育。據說是這樣:若幹年前,各村也是有中幡、高蹺、小車、旱船等會,每到送走舊年,上元節及其前,要排定日期,鄰近各村的會交換,某日聚在一村表演。目的,用舊說是利用農閑慶豐年,行“一日之弛”,用新說是,雖然是農民,也應該有藝術享受。可是會,不隻一個,雖然那時候還沒有各種花樣的大獎賽,但人總是人,性相近也,你不給他獎,他也要賽。評分是非阿拉伯數字的,一要看的人多,裏三層,外三層;二要喊好的聲音多而響。且說有那麼一次,喬個掌的秧歌(指高蹺會)表演得很起勁,看的人卻不多,喊好的聲音大概也不多或沒有吧,正在為缺少鍾子期而掃興,聽見有人說一句:“難說好!”會內的少壯派正在憤懣無處發泄的時候,聽見這句話,當然要火冒三丈。於是找,原來出於一個瘦弱的老者之口。接著是圍著質問。老者沒有賠禮道歉之意,於是決定拉到場外去打。人間不乏和事老,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特為就要挨打的老者修建個台階,是:“大概是剛來,還沒看清。讓他再細看看。”少壯派同意,於是把老者推到場內,請他細看。表演者盡全力跳鬧,可不在話下。時間夠長了,少壯派和和事老都在等待轉機,沒想到老者淡淡地說了一句:“還是拉出去打吧,難說好!”

結果是打了還是另有轉機,沒有下文。也可以不再問,我關心的是這故事使我想到很多與“言”有關的問題,其中心是直言的難易問題。言,人嘴兩扇皮,很容易,可是其中有得體不得體的分別,反映好不好的分別。因為要照顧反映,就不能從心所欲。這或者正如孟老夫子所說,“難言也”吧?

難言,這裏也未嚐不可以反其道而行,由“易”說起。從道理上講,言為心聲,言應該都是直言。這樣說,直言如順水推舟,不是難,而是很容易。但這是道理,或說架空的道理。道理還可以說得頭頭是道,如一種是由“自然”方麵說,見於《毛詩序》,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一種是由“應該”方麵說,見於某道學家的文本,是“事無不可對人言”。表現為活動,都是心有所想,嘴裏就說。總而言之,是容易得很。

但人世間很複雜,言不能不受時、地、內容、聽者種種條件的限製。就說事無不可對人言吧,日記中寫“與老妻敦倫”可以,因為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如舊筆記中所記,一陣發瘋,頭頂水桶,喊“我要做皇上”就不可,因為象征統治權的寶座是決不能容忍自己以外的人坐的,即使隻是想想也不成。這類的輕與重可以使我們領悟,世路並不像理想主義者想象的那樣平坦;如果縮小到政場,那就更加厲害,一定是遍地荊棘。也就因此,皇清某兩位大人才有了關於言的重大發明:一位造詣淺些,是少說話,多磕頭;另一位登峰造極,是不說話,淨磕頭。但這不說話的秘訣也不能不受時地等條件的限製,因為時移事異,還會有要求以歌頌表示馴服的時候,那就閉口不言也會引來危險。總而言之,是直言並不容易。

直言,在道理領域內容易,在現實領域內不容易,怎麼辦?當然要讓道理跟現實協商,以求化不協調為協調。但現實是最頑固的,所以結果必是,名為協商,實際是道理不得不向現實讓步。具體說是要用“世故”的機床把直言改造一下,使不合用變為合用或勉強合用。這種改造的努力也是由來遠矣,如關於直言,常見的說法總要加點零碎,如說“直言不諱”,“恕我直言”,言外之意是本不該這樣說的。不該說而說,影響大小,要看聽者為何如人。可舉近遠兩類為例:近者如掌家政的夫人,充其量不過飯時不給酒喝,可一時忍過去;遠者如恰好是已經穩坐寶座的,那就不得了,會由疑由怒而恨,也就會有殺身甚至滅族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