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出遊,原因的一半是少閑少錢,另一半是受一些舊說的“汙染”。這舊說還有教派之分,《舊約·傳道書》是“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趙州和尚是“好事不如無”。但是人,思行不一致是難免的(有些人是常常的),我也未能免俗,於是這一次,就樂得接受鄭州某公的雅意,於(一九九四年)五月下旬,與石家莊莉芙女士結伴,為中州之遊。計劃是以鄭州為據點,向東延伸到開封,向西延伸到洛陽,看古的,吃今的。看到的不少,吃到的也不少。吃屬於口腹之欲,可以不說,或應該不說。限於看到的,也嫌太多。著文,尤其宜於化繁為簡。辦法有二:一是隻寫一點點自己特別感興趣的;二是分工,鄭州所見之古由莉芙女士寫,其他由我承包。承包,巨細不遺,了不得,幸而還有辦法之一,寫一點點自己特別感興趣的,於是未經“再,斯可矣”,就決定隻寫伊水東西兩岸的所見,西是龍門石窟,東是白香山墓。
我們是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到鄭州,次日往開封,二十五日往洛陽。不巧,二十四日下午起,莉芙女士就頭疼、發燒,次日燒未退,隻好在賓館休息。二十五日洛陽之遊,有張君光輝、段君海峰和李莉女士陪伴。上午,借宋朝人之口說,車是穿過中嶽奔赴西京,近午到。下午,車南行,不久到目的地。伊水在兩矮山間,南北向,水西是龍門石窟(東麓也有,不多),水東是白香山墓。先遊石窟,窟多,不得不舍輕取重。最重,或最有名,是奉先寺,不隻佛像最高大,而且詩聖杜甫曾來遊,並作了《遊龍門奉先寺》的詩。詩雲:“已從招提遊,更宿招提境……欲覺聞晨鍾,令人發深省。”可見彼時窟外還有僧寺,遊人還可以留宿。造像當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殘破。但就是殘破,也可以想見昔時工程之浩大,刻工技術之高超。還可以想見,杜甫之外,北魏以來的名人,包括佳人,見經傳的,必有很多曾在這裏駐足。有不少人,同於陳子昂,以“前不見古人”為恨,我想,那就可以退一步,滿足於隔千年兮共陳跡吧。
看完奉先寺大佛,我提出先找古陽洞,因為龍門造像記,在書法史上占重要位置的,絕大多數在這個洞裏。我更想看看其中最有名的那一件,始平公造像記。特別想看這一件,原因不隻一項。其一是書法的造詣高,雄勁厚重,而且有書人之名,是朱義章。其二是刻法希有,筆畫非凹下而凸起,據我這孤陋寡聞所知,古今隻此一件。其三是多年前,我以偶然的機會,從地攤買到個重墨精拓本,拓,裝裱,都是乾嘉時期的,我喜歡看,也就想能夠見到原石。洞高而深,午後背光,向裏望,連佛像也看不清。我感到遺憾,向同遊者說明遺憾的原因,其中說到字的筆畫凸起。正在這時候,聽李莉女士大聲說:“我看見了,就是那一塊。”一麵說一麵往上指。我拿出這一次未忘記帶的小望遠鏡,順著她指的方向往上看,以麵東的洞為本位,果然在北麵最靠外的最高處。其內(即其西)是個龕(即洞中之洞),約有一人多高,其中有佛像,想來就是比丘慧成為亡父始平公所造了。記在龕的左上方,上部“始平公像一區”兩行書額大字看得清清楚楚。想望的成為現實,我很興奮,順時風,照了以記為背景的相。然後看了賓陽洞,是因為如奉先寺,佛像大,不當不望一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