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蟋蟀(1 / 2)

日前,受老友南星兄《鬆堂集》的啟發,我寫了一篇《螳螂》。就我的筆下說,這是用縛雞之力扛鼎。但是既已寫了,再說力不足也就成為多餘。不說,是向狂妄靠近一步。想不到有那麼一天,忽然膽量更大,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來一篇,以免我愛看的螳螂孤軍作戰。於是想寫什麼,一想就想到蟋蟀。想到它,主要是由耳之官出發的,是秋涼葉落的時候,在草叢,在牆角,聽到蟋蟀的斷續鳴聲,我會暫忘掉煩囂,忘掉利祿,而想到往昔,想到遠人,想到流水落花春去也,以及領悟,多種執著、多種鬥爭的沒有意味。這忘掉,這想到,這領悟,有什麼值得珍惜的價值嗎?曰有,不過是離人生的深處近一些而已。

以上泛論完,改為說事。蟋蟀又名促織,諺語有“促織鳴,懶婦驚”的說法,可見至少是懶婦,是並不歡迎蟋蟀的鳴聲的。勤婦呢,想來是秋風送爽之前,冬日禦寒的衣物就已經準備停當,因而蟋蟀叫不叫,就與她水米無幹。促織,於促懶婦織之外,近年來還起了更大的作用。這是因為柳泉居士宴坐聊齋,寫了一篇《促織》,據說宜於以之為教材,進行階級教育。故事是由有些高貴人物喜歡鬥蟋蟀引起的,我對鬥蟋蟀毫無興趣,連帶的對於《促織經》《蟋蟀譜》一類書,也就沒有興致看,再株連,《促織》,雖然出身於聊齋,看一次,也就不想“學而時習之”了。

有關蟋蟀的文獻,就我的孤陋寡聞所知,最早見於《詩經》的《豳風·七月》。那是這樣說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念這樣的記述,由不同的角度會有不同的感受。新時代的解說家會看到階級壓迫,因為據說,《七月》所吟詠是農奴訴苦之音,蟋蟀入床下,可見房屋之破,不能蔽風雨。此外還會看到寫景物筆法之高妙,既觀察細密,又簡而得要。實況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六經皆我注腳”,由它去也好。改為由蟋蟀的角度看,這就不再有什麼涉及大道理的神奇,不過是炎夏度過,天氣漸冷,在野受不了,不得已而趨近人煙,爭取多活幾天而已。這樣看,這樣說,未免殺風景,要改為說自己的感受。不幸也難於取得歡快,是我很想有這樣一個十月,蟋蟀來我床下,從而在冷燭殘宵、西園夢斷的時候,枕上能聽到床下的蟋蟀鳴聲,就可以略減一些淒涼,而多年以來,就記憶所及,蟋蟀始終沒有來我床下。我追求原因,是生活由鄉而城,由四合院而高層樓,總是離田野越來越遠了。入門上高樓,出門上公路,腳不再踏青草,耳邊也就斷了蟋蟀聲。這就是走向文明嗎?至少是同時,我們也丟掉不少更值得珍重的東西。

更值得珍重,我的私見,是離金錢遠,離詩境近。“蟋蟀入我床下”是詩,雖然它不能換來名和利。那就沿著詩這條路走下去。《詩經》以後,作詩提到蟋蟀的地方不少,我最欣賞白居易的一聯:“一天霜月淒涼處,幾杵寒砧斷續中。”在這樣的時令,有砧杵聲陪襯,蟋蟀的鳴聲就更容易使人陷入沉思,遠離煙火。詠蟋蟀,薑白石還有一首壓卷之作,是《齊天樂》(黃鍾宮)詞,有序說作此詞的來由:“丙辰歲(南宋寧宗慶元二年〔公元1196〕,年四十一),與張功父(名睒)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案為《滿庭芳》詞),辭甚美。予裴回(徘徊)末利(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詞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