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江南的記憶(1 / 1)

麗尼

雖然不是從那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孩子,然而,我是這樣深地記憶著那土地。

我的記憶是深沉的。

我記憶著那豐饒的,和平的土地。我記得,從幼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那裏是豐饒而和平的土地。人們告訴我:

“湖的沿岸,是豐饒而和平的土地,從古以來,那裏是出名地出產著絲、茶、魚,和米;人民是那麼和平,有些人,在他們一整生也不曾聽見過槍聲。”

真的,湖水是那麼溫柔,永遠隻是私語著無窮盡的溫柔的故事,大地總是靜寂,人們耕作著,從祖父的時代起,在同樣的田地。

沒有槍聲曾經打破過這裏的沉寂。

然而,強盜們用火與:胞侵略到家園裏來了,連湖水也從湖麵翻騰著,直到湖底。

屠殺和奸淫!(多少的青年遭了殺害,多少的女人蒙的羞恥嗬!)

我記憶著那土地。我記得,在一次夜行車上,我曾經一手摟著發熱的孩子,用另一隻手在一個小小的本子上,握著短短的鉛筆,興奮而又慚愧地,借著月光,寫下了幾個大字:

“江南,美麗的土地,我們的!”

夜是靜的,湖是靜的,整個的大地,也是靜寂著的。

我記得有乳白色的月光映照著湖水,遠山則籠罩著在乳白色的霧裏。

湖是否仍然靜著呢?許多的茅舍,許多的竹籬,是否仍然靜著呢?是否仍有年輕的姑娘引導著羊群休息在祖宗的墳園裏或者小孩子們赤裸著身體,站在湖邊,望著漁船歸白天際?

不能記憶了!然而,我的記憶是深沉的。

我記憶著那個夜晚,在朦朧的星光之下,有母親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為著不知失落到什麼地方去了的孩子;她用嘶啞的喉嚨大聲喊叫,並且哭泣。

懷著身孕的婦人是悲慘的:忍受著痛苦,馱著重負,被擠在人叢裏。

老祖母流下眼淚來了:

“在竹林掩蔽著的墳園裏躺著的一一老公公,庇護著子孫們吧。讓他們一個一個大起來,讓他們全都強壯。別教他們無病無災就給別人殺死,如同可憐的山羊。他們全走了,可是他們會回來的。他們會回來,從山裏,回到故鄉的湖邊,用這湖裏的水,來祭奠你。”

老祖母的悲哀是深沉的。

幾十年,從祖父的時代起,就何曾聽見過槍聲?隻要湖裏和山裏仍然產著魚和茶,田裏和地裏依然產著絲和米,我們總不少一碗飯吃。雖然這一切的財富不全是屬於自己。然而一一

“我們不能跟別人爭奪,我們靠著老天爺給我們一碗飯吃。”

沒有怨恨,也沒有妒嫉。“所有這些。算什麼昵?”生活原來是卑微的,那麼,就卑微地生活著吧,在地母的懷抱裏。

一代一代地過著,不記得是誰來誰去,照樣完著糧,納著租稅,照樣得著老天爺的恩賜,卑微地活著,從生到死。

到處都是茅舍和竹籬,河湖港漢,將一切的地方連在一起。這裏,連狗子也不會對異鄉人發吠的。

“異鄉人麼?難道是強盜,是仇敵?”

“怕什麼呢?天上一顆星,地下一個人。生死有命!管他是什麼吧,完糧納稅,難道還有不讓活著的麼?是老百姓啊,是良民,又不是別的什麼的。”

然而,就是不讓活著!

殺戮和奸淫(年輕的男子和婦人,在整個湖畔是早已絕跡了)。

離別了,遍地的翠綠和金黃,

離別了,故園,家鄉;

離別了,竹林裏的祖先的墳場,

離別了,水色,湖光。

老祖母的悲哀是深沉的。

“難道就不能再看見了麼?難道兒孫們就不能再回來麼?難道連一個葬身之處也會沒有,永遠飄浮著,如同浮萍,在陌生的地方?”

羊群也都垂頭悲哀了。風吹過了無人煙的荒場。

湖水說的是什麼呢?說的是世世代代的仇恨和悲傷。

我記憶著我那土地,雖然我不是從那土地生長起來的兒子。我的記憶是深沉的。

我永遠不能忘記,在那一天,當我拿起了新聞紙,含著眼淚,止不住興奮和歡喜,讀了這樣的消息:

江南,我們的!

豐饒的,和平的土地(自古以來,在那裏出產著絲、茶,和魚、米。)

那裏的人民是那麼和平,有的人,有五十年不曾聽見過槍聲。

但是,現在,為了民族,為了自己。

他們,一個一個地,在他們的手裏,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他們勇敢地參加了戰爭著的集團。

在每一個江南的角落裏,打遊擊!

193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