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頷首應了,抱著太子,將他臉上的淚痕擦拭,溫和地哄他:“見了皇額娘,要開心一些。”太子弱弱地點頭不說話,伏在父親肩上。父子倆進了內殿去,溫妃沒有跟隨,見嵐琪轉身要走,喊住了她,“德貴人要回去了?”
嵐琪忙回身應:“臣妾還在茶水房熬著藥,要去看一看。”
溫妃便隨她一起出來,兩人慢慢走到茶水房,將一應小宮女都支出去,伴著藥罐裏咕嘟咕嘟的聲響,溫妃很輕聲地問:“我姐姐,是不是好不了了?”
“娘娘……”嵐琪慌忙製止,“這些話可說不得。”
溫妃卻搖搖頭:“大家心裏都明白,恐怕皇上也明白,我們又何必瞞來滿去。”
嵐琪也知道,眼下沒有人看好皇後的病,當年她侍奉布貴人在閻王殿走一遭,那時候以為布貴人的病很凶險,現在看了皇後,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凶險,嵐琪心裏怎會不那麼想,隻是不敢說罷了。
“我姐姐十幾年在宮裏,我和她並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親近,雖然她疼愛我我也喜歡她,但我們不常相伴,我不知道姐姐喜歡什麼,或有什麼心願未了。”溫妃鼻尖通紅,淚珠子撲簌簌落下,捂著嘴哭了一會兒,才又緩過來說,“德貴人,我該去問誰?我想讓她最後的日子,能過得好些。”
嵐琪心酸難耐,過去種種在生死麵前什麼都無所謂了,可她也不了解皇後,隻能說:“興許冬雲知道些,或者……就是皇上了。”
“皇上?”
“臣妾覺得,皇上一定了解娘娘。”嵐琪這般說,目光不由自主往外看,寢殿之內,不知現在他們在說什麼。
寢殿裏,太子伏在皇後身邊,皇後一下一下揉揉地安撫他,慢悠悠帶著呼吸混雜的聲音告訴他要好好吃飯,好好念書,一句一句殷殷叮囑,再後來玄燁見母子倆都要哭了,才讓乳母將太子抱走。
皇後依依不舍地看著太子離去,玄燁回眸看她這般神情,不禁說:“隻是一兩月的時間,你已能這樣視如己出?”
皇後點頭,沒說話,她本就沒太多力氣說話,剛才在太子麵前,不過是強撐著,而玄燁則說:“既然如此,那就好好養起來,好好為朕教養太子。”
“臣妾恐怕不能了。”皇後淒楚一笑,眼中略有晶瑩,可一動心神又咳嗽不止,眾人來侍奉順氣端痰盂,把皇帝推得遠遠的,隻等皇後那兒好久平緩下來,才又讓靠前,皇後則說,“皇上龍體貴重,寢殿裏不幹淨,您快回去吧。”
玄燁並不在乎這些,隻是看著皇後,半晌又說:“朕不是太醫,不能治你的病,但朕希望你能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你不隻是大清的國母,也不隻是這後宮的皇後,你還是朕的妻子,是太子的母親,是皇祖母的孫兒媳。”
皇後癡癡地看著她,眼中熱淚不止地往外湧,心中反反複複:玄燁,你可知這一句話的貴重。
玄燁沒有嫌棄她的病體,更毫不顧忌地走近,伸手握住了皇後幹瘦的手,“從前我們都太年輕,是朕虧待了你委屈了你,你快些好起來,讓朕補償你,皇祖母常說夫妻之間沒有不磕磕絆絆,你不要記在心裏,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臣妾……”皇後卻哭得完全說不出話,再後來又惹出咳嗽,宮女太監不由分說請皇帝離開,他們伺候著皇後,玄燁立在門前看她痛苦的抽搐,好半天平靜了,冬雲卻來求皇帝,“萬歲爺,太醫囑咐,娘娘不能說太多的話,娘娘鳳體違和,皇上龍體也要保重。”
皇後依依不舍地將目光從玄燁身上移開,似乎也示意皇帝不要再過來,僵持須臾,玄燁終於離開,皇後才又看向門外,萬千心緒糾葛纏綿。
玄燁從寢殿出來,正見嵐琪和溫妃領著宮女端藥過來,兩人見聖上要走,從廊下繞過來侍立在路旁,他沉沉一歎:“辛苦你們了。”
溫妃熱淚奪眶而出,抽抽噎噎說:“還請皇上有空常來看看娘娘。”後半句當是“娘娘沒多少日子了。”可她說不出口,也不敢說,之後則說要去侍奉皇後用藥,先走了一步。
嵐琪還立在原地,玄燁見她前些日子還紅潤的臉也消瘦了不少,不免心疼,“瑣碎的事總有宮女太監做,不要讓自己太操勞,皇後……”他沉了沉心,第一次對人坦白地說,“皇後就這些日子了,讓她好好度過便好,不要把你的身體也搭上去。”
“娘娘她?”嵐琪哽咽難語,被玄燁拉住了手,伸手擦去她的眼淚,無奈地說,“動情了嗎?她曾經那樣對你,你都不計較了?”
嵐琪搖頭,皇後並不是惡人,不過是女人之間計較得失而已,誰還沒有氣血衝頭的時候,何況自己本來就不記人惡,如今又眼睜睜看著鮮活的生命要從眼前消逝,出於本能的心疼和可憐,此刻聽玄燁說出口,更是心酸難耐,垂首哽咽一句:“皇上有空,常來看看娘娘。”
“朕明白。”玄燁話音剛落,門前有人進來,佟貴妃不知為何來了此處,而她進門就看到皇帝和德貴人在庭院裏旁若無人的執手相對,心裏一聲冷笑,搖搖曳曳來到麵前,但行禮後隻是問:“皇上看過娘娘了嗎?臣妾惦記娘娘的身體,才想來看一看。”
玄燁已鬆了手,淡然對貴妃說:“皇後需要休息,你就別進去了,德貴人會把你的心意帶給皇後。”說著示意嵐琪,“進去吧,皇後跟前要有人伺候。”
嵐琪也不願和佟貴妃打交道,行了禮迅速離開,這邊皇帝也要走,因皇帝下旨讓自己回去,佟貴妃也不好違逆,跟著出了坤寧宮的門,恭送了玄燁後自己氣呼呼地回承乾宮,在青蓮麵前也不顧忌,酸溜溜恨道:“這個烏雅氏真是不要臉,在坤寧宮裏都敢和皇帝眉來眼去,裏頭那麼重的病人在,她也不怕忌諱,真是下賤。”
青蓮沒說什麼,隻是行至半程瞧見前頭有大臣等候,提醒主子看一看,佟貴妃一下就認出了是父親佟國維,快行幾步到跟前,待父親行了禮便問:“阿瑪怎麼在這裏等?”
佟國維說是去給太皇太後請安,這就還要去見皇帝,聽說貴妃正從前頭過來,所以立等片刻好給貴妃問安,這些場麵客套的話,佟貴妃當然懶得細想,倒是父女倆漸漸走著,青蓮幾人都不遠不近跟在後頭,才聽佟國維輕聲說:“若在承乾宮相見,恐遭人生疑,臣此刻與娘娘說幾句話,娘娘隻管聽著便好。”
佟貴妃長眉微蹙,輕輕應:“阿瑪隻管說。”
佟國維輕聲說:“皇後鳳體違和,臣多番從太醫院打聽,原來太醫院已經向皇上告罪,皇後娘娘的身體撐不過太久,從前病重下藥太猛,身子本就耗虛,再經此一病,痊愈無望。”
佟貴妃本也隱隱猜到一些,此刻聽說太醫院已放棄,不免更覺沉重,歎一聲:“她沒有福氣。”
佟國維卻道:“娘娘,自此鈕祜祿氏在後宮失去頂梁支柱,他們必然要有所行動,溫妃娘娘已經在宮內,為了扶持溫妃娘娘,自然要打壓您這位貴妃了,還請娘娘諸事小心,莫要落了鈕祜祿氏的圈套。”
父女倆停了腳步,身後青蓮幾人也不敢靠近,佟貴妃眉目擰曲,恨恨道:“那個小溫妃,文文弱弱寡言少語,怎麼才能成氣候,我不欺她,他們倒又要來惦記我了?也好啊,等皇後一命嗚呼,我去做中宮的主人,看他們還怎麼打壓。”
佟國維大驚,連聲勸:“娘娘萬不可有此念頭,您忘了臣曾經告訴您,赫舍裏皇後故世後鈕祜祿氏急功近利,惱得皇上幾乎要和他們對立嗎?哪怕如今的皇後與皇上的感情不能與赫舍裏皇後相較,但皇上是重情重義之人,千萬千萬不能在那個節骨眼兒上謀求中宮之位,娘娘的前程自然也是臣和家族的前程,這些事,臣會為您慢慢周全。”
佟貴妃的心火被父親一句句話壓下去,冷靜半晌說:“自然是靠阿瑪周全了,我如今裏裏外外都是太皇太後的人盯著,她在一日我就不能為自己做主一天,我在宮裏的為難之處,也請阿瑪明白。再有……”她停了停,不屑地哼笑,“我可不打算抱養什麼太子,哪怕將來做了中宮我也不要,這孩子命太硬,誰做他額娘,都要被克死。”
佟國維無奈地搖頭:“臣明白了。”
太子命硬,生母分娩而終,鈕祜祿皇後抱養他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就遭此大劫,並非佟貴妃說話刻薄,宮裏宮外,都在傳說這些話,連慈寧宮也聽見這幾句,私下裏和蘇麻喇嬤嬤商議,往後再不要讓人抱養太子,太子顯然是金貴無比,會壓著別人的福氣,後妃之輩,豈能和未來的天子相抗衡。
之後的日子,玄燁前朝事務放不下,但偶爾得空就會來看看皇後,嵐琪每日往來鍾粹宮和坤寧宮之間,布貴人孱弱,不過七八天就累病了,反是嵐琪很精神,為了有足夠的力氣料理皇後這邊的事,每日餐飯也吃得比從前多。
不知不覺已過二月中旬,雖然比太醫所想皇後又多撐了好些日子,但從未見有任何起色,似乎隻是靠靈芝老參之類吊著續命,可皇後卻很珍惜這段日子,皇帝來時會與他說笑幾句,靜下來精神稍好一些,還會讓溫妃拿針線給她,想給太子做春日的褂子穿,自然每次動不過幾針,就沒力氣了,但溫妃也不勸阻,幾乎是她想做什麼,都能得到滿足。
再有榮嬪、惠嬪二位隔幾天會來探望並稟報宮闈之事,皇後也會提點幾句,告訴她們個中門道,仿佛是預見到了自己就要撒手人寰,不願她辛苦數年維持的宮闈之盛,在她死後頹敗散亂,榮嬪、惠嬪虔心聽講,時常還與她探討處理之法,皇後果然是喜歡做這些事,每每談起這些,會格外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