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3章 一星期在上海的感想(1 / 2)

我要到美國去讀書,來上海候船,居停七八日船還沒開,靜居很悶悶的。滬上既無朋友可談,也無風物可賞;隻自枯守著鬥室。不禁把心中的感想便零碎寫了出來,寄給誌希作《新潮》補白。

我所要說的很多很亂,如找個頭緒出來約有三端;一,上海人一般的缺陷。二,新運動在上海阻礙的原因。三,居住上海的青年的大危險。

這個分段不過是為提醒眉目便利起見。中間並不是有截然不可越的界限,也沒有什麼深意在內。這文中所指的上海人,是指社會上大多數人而言,井非沒有例外。我決不敢說上海人個個都像我所說的;而且我希望,上海人個個都不如此。果然社會很安健,個性很發展;那麼,我認錯也盡不妨的!豈但不妨,我很喜歡的!

在本文以前,先要把它的背景略說一說。上海是在揚子江的下流,和外國通商很早,所有江南的工商界都集中在此地,歐美日本也就她做工戰商戰的大本營。所以上海一麵是江南物質世界的結晶,一麵是歐美物質世界的尾閭。她在中國總算最先時髦開通的一個地方。但是到了現在,她的姊妹們都覺醒了奮起了。她還是睡著,盲目跟了人家跑。這不奇怪嗎?有點奇怪!

仔細看來,驚奇的心理慢慢變了,原因已經找著。原來上海的文明是偏枯的——有害的偏枯。溯她發達的年齡正是歐化初入中國的時候。那時中國人所羨慕歐美的無非是物質的一麵:輪船、火車、電機、汽機等類——上海不幸受著時代的影響,便把她的前途專向這條路上走去。但是,我並不是說物質方麵不該發展改善;我承認思想界有時候要受物質界的影響方會改變。我的主要意思,是說新城市中還有比物質界更重要更有關係的方麵,就是精神界思想界的根本改造。上海的病症是中在精神物質兩界的衝突。他倆不能調和不能勻稱;物質方麵已有過度衰老的現象,而精神方麵還是朵含苞未吐的花。用極幼稚膚淺的思想,來支配運使過大過重的物質;所以中國各地,上海受歐化最早,而革新事業反步步落後,上海人嗬!物質的夢快醒吧!注意那話中有話戲中有戲那一麵。

精神物質兩界的不諧調,所影響於個人甚大。因為思想幼稚,所以種種判斷推理,大半是衝動的,盲目的,過重感情的,理性的色彩既薄,個性也不發達,無形養成一種阿附從俗的思想式。對於是非觀念,大都是“人雲亦雲“,把他人的是非當是非,不能把自己的是非當是非,判別事情的能力太淺,於是自信心(self一e零nfi一denee)也不堅固;既沒自信心,無論對什麼事都是因襲附和,不能創造。就是革新,也總是偶合的,沒有真切意識的。這是上海人缺點之一。因為物質界發達甚驟,並且江南是中國最富區域。所以衣食男女種種欲望很容易得到豐富的滿足。艱苦耐勞種種習慣沒有養成,隻留得萎靡偷情淫縱諸惡性,在個人及社會兩方麵。“得過且過“這句話可以代表上海人的人生觀,——不但上海,恐怕可以包括江南許多地方——既是這樣,自然隻會顧目前的小利害,以苟安旦夕為事。所以犧牲這兩個字,和上海人不會相連的;不肯犧牲,如何能有自決心(self-determinati零n)。做哪一種革新事業可以沒有決心?沒有骨氣膽力的革新家,隻可在上海出風頭,和劇場遊戲場中的時髦人,心理是一般無二的。我還說什麼呢?這可以算上海人缺點之二。

現在要把範圍縮小,專說上海新運動的前途。前邊說的太籠統一點,現在再分析一下,不講提倡鼓吹新主義新思潮這流人,隻就社會一般人觀察。看看那發展進程究竟有多少障礙?多少希望?障礙在什麼地方?何以會有這些障礙?我把個人的推測寫在下麵。

從“五四“以來,新運動漸漸盛了;各地方響應我們的同誌漸漸多了;好像新中國的建設總就是十年八年的事。但我在北京時候,同朋友談話,講到這事,總不全抱樂觀,總有點懷疑,覺得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有相當的代價。幾個月的奮鬥實在算不得一回重大犧牲。真正新運動的成功,又非有巨大犧牲不可。到那個時候,究竟有多少同誌?是不是人人都有擔負這種很痛苦很重大犧牲的決心?誰敢說是一定有的!這也許是我一種過慮,姑且不要提他。自我南行之後,和南方社會相接觸。從上海一般人做觀察點,更覺障礙多希望少。前途的戰爭是絕大的,不可免的。我們不抱有始終一致奮鬥不輟的大決心,絕不會有真正的成功。前途既這樣淡黯,戰場上的兵卒既不多又不盡可靠,理想的她何活,並不覺得有不快或痛苦的情感(feeling)。大凡人生行為以智為動機的少,以情為動機的多;如沒有情感的色彩,做一件事都是浮表的,不是活潑有生氣的。就上海人的本心講,他們實覺得社會改造,家庭改造,思想改造,都是一堆廢話,他們絲毫不覺得現在的社會,家庭,思想,有什麼不適宜的地方。你要強迫他們去改造,說了許多改造以後的幸福,這不是做夢嗎?再進一步研究,何以這樣汙濁沉死的環境很少人覺得痛苦?這一看上海人鎮天的生活便很了然;上海無論什麼人——貧的富的都昏昏深浸在物質海裏。富的已得所求,便欣然享受去了。貧的未得所求,用種種手段——正當或不正當——去達到目的。如目的已達,便又變成富人。富人淫縱,窮人詭詐,所念念不忘總離不了物質界。人對人,除金錢以外,所謂關係竟絕無僅有。家庭及社會的改造,自然是一種廢話。大有所謂“瑟雖工,如王不好何“的空氣。我們雖保留著新運動在上海的希望,但是也不過是個希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