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紅鯉
那裏有一座舊城牆,秋天可以在上麵吃到許多的酸棗。牆內是一個很深的大灣,兩種含義的深。水深,最深的地方有幾十米;岸也深,一棵棵的大柳樹拚命往上長,樹梢總是冒不出地麵。當然要想從這裏下灣,要經過一大片的樹林,好像是榆樹林。對,是榆樹林,春天,我們整個東街的人都來采榆錢,拌上玉米麵在鍋裏蒸。調好一小碗醬油、砸好的蒜,如果有香油更好,倒上一拌,吃起來就是享受。灣邊直上直下,就像嶗山與下麵的海,當然沒有那樣險。扶著柳樹幹,踩著零星落葉和祼露出的樹根可以到達水麵。有浪花弄出很大的響聲,像海邊那樣。可以坐在這浪花衝出的大樹根上,看水中紅紅細細的樹根與魚兒們嬉戲。樹根中的水是靜的。抬起頭就會看到東麵的城牆,土城牆,風吹落酸棗葉,顯露出不多的幾枚酸棗。趕上好運,還會看到一隻白狐雲一般從頭上飛向城牆。我當然不害怕,看多了,就不害怕了。
爬城牆是當時每個孩子的必修課。
站在城牆上,東麵是大片的蘆葦、鳥、水,東南方向看不到邊,與天握手的葦穗好像是一個,兩個了,不,多得數不清了,眼睛累了。正東會有一片村落,是城外的東關村,那裏的孩子就是城外的孩子、村裏的孩子了。看多了城裏人就非常向往那些孩子,他們可以在水裏遊泳、摸魚,泥鰍一樣地鑽進蘆葦轉眼托出一窩鳥蛋。如果這裏也叫濕地的話,比現在的海興濕地與南大港濕地好得多,那裏水多,還有一段很長的、長滿酸棗林的城牆。當然城牆下麵有一片長條形的森林,很古老的柳樹林,要不怎會有那麼多狐狸呢。
現在都說,濕地是地球之腎,腎的功能是排毒。人的靈魂其實也需要一片濕地,這片濕地不是真實的濕地,是記憶的濕地,也不一定非要有濕地的代碼,城牆呀,樹林呀,狐狸呀,鳥呀,水呀……是你童年中最令你敬畏的環境就行,最好有些謎樣的感覺。我的記憶卻是這些代碼。記憶真好,離開那個地方越遠,時間越長,記憶就會越來越清晰。
這時,你千萬不要回到故鄉去尋找這個地方,或許它早已不存,或許你放大與縮小了它的關鍵部分。去後就會得“尿毒症”的。
但是可以做夢的。比如,昨晚我在夢裏就抵達了那個地方,扶著樹幹,下到了深深的水邊,坐在大樹根上,當然,水、狐、魚都可以看到,還有霧氣,不是大霧,或許應該叫嵐。峽穀一樣的灣壁上,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美。有草的枸杞叢中,出沒著許多動物,說它們是像博物館裏的化石,卻是蠕動的。右岸好像有一隻恐龍在悠悠地走。這時,最好把自己當成局外人來欣賞這些動植物,動物們向我張嘴,用眼睛看著我,眼光卻沒有理我的意思,也就是那種局外人的眼光。
突然有人說話。
“你還記得我嗎?”是一條大大的紅鯉。
看它時,它筆直地站出水麵,揚起頭。
看到了,它的兩鰓上的印痕越來越深了。它是我從兩條樹根裏間放出來的那條小魚兒。我當時隻看到一條小小的尾巴在瘋狂地晃動,水麵上的樹葉都在小尾巴掀起的浪花裏逆向打轉兒。我撩起樹葉,小魚兒的頭被兩條樹根緊緊纏繞著,就快死了,用力把它抻出來,以致兩鰓各弄丟了一塊兒。
我流淚了,“就是你,你怎麼變得這樣紅了?”
夢突然改變了。變成了醉後唱卡拉OK的場景。我唱的是《希望》,超級女聲唱的。
看天空飄的雲還有夢/看生命回家路路長漫漫/看陰天的歲月越走越遠/遠方的回憶的你的微笑/天黑路茫茫心中的彷徨/沒猶豫的方向/希望的翅膀一天終張開/飛翔天上/看天空飛的鳥還有夢/看清風像帶路吹散淡霧/看冬天悲的雪越來越遠/昨天的曾經的我的微笑/分開的感傷想飛的彷徨/有天跑出想象/心中一個夢想雨後彩虹/畫在天空。
我的聲音像是在哭。唱完後好像是大家的鼓掌。
清冷的城市大街上,起了淡淡的霧。沒有練歌廳的《希望》時,那條紅鯉好像來了。我抱著它,就像抱著大江健三郎《別了,我的書》的書腰上的那一串字:“始於絕望的希望。”
霧好像大了。一列奔馳的火車不知怎麼開到灣裏,還沒有等我分析出火車怎麼能在這麼深的水裏奔跑時,我連同我抱著的紅鯉同時被火車碾成了肉泥!
我笑了,紅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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