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中字(2 / 3)

看著對方略微有些驚愕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些自豪:“我算命可是很準的——從小我就靠這個賺錢吃飯。跑到楚地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我是最好的女巫呢。算命扶乩、看相占夢,我樣樣都行!”

“那你準備怎麼算?”仿佛微微有了一點興趣,蘇摩開口問。

那笙把凍僵的手放在嘴邊嗬了一下,笑:“就扶乩吧!”

兩根枯枝被綁縛在一起,一橫一直,成“丁”字形。

那笙伸出凍得通紅的左右手,用兩手食指的尖端輕輕托著橫木兩端,讓垂直的枝條末端輕輕接觸著雪地,閉上眼睛,口唇翕動,輕輕念起長而繁複的咒語。

少女念咒的聲音是極輕的,然而一直漠然坐在雪窟內的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地扭頭向她的方向,懷中的偶人也瞬地和他一起轉頭。

“雪山的神靈已經被我請來了……蘇摩,你想知道什麼?”念完了咒語,那笙卻沒有睜開眼。蘇摩轉頭看著她,空茫的眼神卻仿佛穿過了她的軀體,落在不知何處。他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奇怪,許久才道:“過去。現在。未來。”

“雪山神女啊,請賜予力量,在雪地上寫下你的諭示吧。”再度默誦了一段咒語,苗人少女單薄的身子在大風中瑟瑟發抖,卻虔誠地閉著眼,將左右食指托著的乩筆懸在雪上。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托著那笙的手,又仿佛是風吹著那垂地的枯枝,乩筆唰唰地在雪地上移動著,寫下一排排潦草的符號。

移動,移動,移動。

當換到第三行的時候,乩筆忽然停住了,風雪還是一樣呼嘯,然而枯枝居然一動不動。

“好了。”那笙長長舒了一口氣,但她居然還是閉著眼睛,沒有睜開,“你看看,這就是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蘇摩的眼睛看著她的方向,許久,淡淡道:“你念給我聽。”

那笙搖搖頭,還是閉著眼睛:“我從來不看我自己寫的預言。我不能看——就像我不能算出自己的命運一樣。你快看,看完了我就抹掉。”

蘇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你難道沒算出來我是一個瞎子?偉大的筆仙?”

聽到那一句話,那笙大吃一驚,脫口反問:“什麼?”

“我說我是一個瞎子。”蘇摩淡淡道,卻一邊將身子從雪窟壁上直起,向著少女麵前俯身過來,用手覆上了寫著預言的雪地,“不過,我雖然不能‘看’,卻還是可以‘讀’。”

他的手指修長,蒼白得幾乎和白雪同色。五個手指上都帶著特製的奇異指環,指環上連著傀儡的細線,在雪地上已經看不出來。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一行字上,停頓下來。

忽然間,他嘴角諷刺的笑容消失了。

風雪很大,柴火的那一點熱氣彌漫在空氣裏,沒有吹到人身上就已經變冷。他的手指不受控製的在雪上顫抖著,空茫的眼睛定定盯著那幾個字,驀然閃出了鋒利的光。年輕的盲人傀儡師急急俯身過來,手指摸索向第二句預言。他的嘴角不知不覺中緊抿成一線,一直蒼白的俊美臉龐上泛起奇異的嫣紅。

第二句預言。蘇摩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指有些痙攣的壓著雪地,仿佛無法相信一般,愣了片刻,空茫的眼睛裏有奇異的表情。

“看完了麼?”閉著眼睛等了很久,耳邊聽到蘇摩急促的呼吸,卻不見他的評語,那笙終於忍不住出聲問。

仿佛被驚醒,傀儡師的手一顫,顫抖著、探向最後一句扶乩預言。然而,隻是一個失神,荒山上狂亂的風雪已經卷來,將最後一句寫在雪上的預言抹去。

“是什麼?是什麼?最後一句是什麼?……”蘇摩的手急急地在雪地上四處摸索,然而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第三句,一時間,這個奇怪的傀儡師急切地叫出了聲,“你快再寫一遍!再寫一遍!我沒有看見!”

聽到這樣大變的語氣,那笙一驚,睜開了眼睛。蘇摩在風雪中抬起頭,看著她,眼神空空蕩蕩:“快再寫一遍!”

那樣詭異的神色讓那笙不自禁感到害怕起來,不由自主退了開去,顫聲道:“不行!我寫不出來了……對同一個人、一年內隻能扶乩一次!”

“我沒有看到第三句。”蘇摩睜著空茫的眼睛,看著風雪遍布的天空,喃喃自語。許久,有些奇異的笑了起來,“也許這是天意——不讓我看到所謂的‘未來’?或者說,對我而言,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啊……那麼前兩句,我寫的準不準?”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笙在風雪中瑟縮著,問。蘇摩沒有說話,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緊,握了一把空山白雪。低著頭,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詭異的笑容——

“開飯了,開飯了!”正在這時,遠處鐵鍋李將木柴敲著鍋底,大聲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風處的流民們聞聲陡然躍起,每個人拿了一個破碗,爭先恐後朝著火堆跑過去,一路上相互推搡著,毫不客氣。

那笙”哎呀”了一聲,也顧不得等他回答,連忙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裏拿出一口小碗,跌跌撞撞跑了過去,一邊對他連聲招呼:“快!快啊!快去搶!不然又沒的吃了!”

他卻不動,隻是坐在雪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已經縱橫零落的雪地。

那上麵,曾經有的兩句話已經被他一手抹去了。

“如果你不是閉著眼睛,如果你看到了兩句中的任何一句——我就殺了你。”

許久,一句極低極低的話,從傀儡師的嘴角滑落。

蘇摩沒有和那群流民一起蜂擁著去火堆邊,隻是一個人靠在雪窟裏,將阿諾放在懷裏,俯下身去摸索著解開了綁腿,用力揉搓著痛得快要裂開的雙腿。最後終於站了起來,走到雪地上去跺著腳,想讓血脈活動起來。

那邊火堆裏有大家爭奪食物的喧鬧聲,間或有鐵鍋李為了製止哄搶發出的厲喝,亂哄哄地傳來,伴隨著風雪裏隱約的熱氣。已經是黃昏了,入夜的風更加寒冷。在這裏休息一夜後,天亮這群流民便要再度繼續他們的跋涉。

傀儡師的眼睛卻是空茫地看著雪地,仿佛那三行字還在那裏一般。忽然笑了起來,對著懷裏的偶人輕輕自語般說話:“阿諾,來,活動一下吧!”

“啪”的一聲輕響,他懷中二尺高的偶人跌了出來,然而有引線牽著,沒有跌到雪地就是淩空一個翻身,輕輕落到地麵。然後,那個小偶人就像真人一樣的踢踢腿、伸伸手,居然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蘇摩的手袖在懷中,隻能看見十指微微牽動。然而因為映著雪地,引線卻一根都看不見了。風雪卷過來,吹起傀儡師的深藍色長發,明明看不見,但是蘇摩卻一直看著雪地上翻滾笑鬧的小偶人,神色專注。

火堆邊上,剛剛如獲至寶地捧著小半碗野菜麵糊糊的少女看到這邊,眼裏忽然就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實在是一個奇異的男子:肩膀很寬,四肢修長,身材挺拔;然而再看他風帽下的臉,雖然風塵滿麵卻依然俊美無比、輪廓清秀得近乎女氣,讓身為女子的那笙都深感自愧——這樣矛盾卻奇妙的組合,讓這個自稱叫蘇摩的盲人傀儡師散發出難言的妖異魅力。

這是個怎樣的人呢?精通占卜預言的少女、總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力量。所以,即使在逃難的途中,年輕苗人少女依舊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一步一步地靠了過去。

“要不要吃點東西?等天亮就要翻山了——不吃哪裏有力氣。”那笙的聲音裏毫無中原女子的羞澀,爽朗而熱情,有一股熱氣絲絲縷縷觸及了他的肌膚——那是那邊火堆旁大家爭搶得來的食物罷?

傀儡師收了線,十指隻是微微一揚,那個名叫阿諾的小偶人在雪地上一個鯉魚翻身,啪地跳了起來,落入主人的懷中。蘇摩回過身準備走,卻聽到了耳邊那個明快的聲音。那些流民為了一勺半勺的差別,尚自和鐵鍋李爭奪怒斥不休。而這個女孩,卻將自己的那一份食物慷慨送給了他。

蘇摩嘴角往上彎了一下,似乎有一個難得的笑意,沒有說話,但是卻伸出了手。熱情如火的苗人少女連忙將手中破舊的陶碗捧過去,放在他手中——傀儡師的手指冰冷。

“還熱著呢,快些吃,風那麼大很快就要涼了呀!”看見對方沒有拒絕,那笙的眼裏滿是歡喜。然而蘇摩隻是將陶碗靜靜捧在手裏,一分一分感覺著碗裏食物傳過來的熱度,卻絲毫沒有用餐的意圖。

風雪很大,轉眼碗裏的東西已經結成了冰砣子。傀儡師笑笑,不說話,卻是將食物原封不動的還給了那笙,轉頭走了開去。

“……”苗人少女愣了半天,這個人難道不吃東西,隻需要取暖麼?那笙伸出手指,戳了戳凍得堅硬的麵糊,歎了口氣——看來隻能去火邊重新熱一下自己吃了。

剛轉過身的時候,忽然間風裏傳來奇異的撲拉拉聲,仿佛有什麼巨大的翅膀在扇動,攪起了滿天飛雪,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那笙手裏的碗啪的一聲掉落,手下意識捂住了臉,被大風吹得連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大風裏,傳來了同行流民的驚呼,驚懼交加。

那笙透過指縫,看著昏暗的飛滿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脫口驚呼——一隻巨大的黑色翅膀,從雪山背後升起來!撲簌簌地飛過來,掠過山頂山與天交際的地方,然而,那樣巨大的鳥兒,卻始終在山那一邊飛著,隻有翅膀露出山巔。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飛雪後的天光,撲扇著引起激烈的旋風,攪得積雪飛揚,如同崩潰一般從山巔滑下來,白色的巨浪呼嘯著直奔山腰這一群休息的旅人。

那笙看得呆了,和所有流民一樣怔怔站著,揚頭看著那一排滾滾而來的雪浪,目瞪口呆。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輕歎:“是比翼鳥……看來翻過雪山,天闕就到了。”

天闕?少女一震,回過頭去看著那個傀儡師,驚喜:“你說天闕快到了?真的快到了?!那麼就是說,我們……我們快要到雲荒了,是不是?”

傳說中,天闕位於雲荒東南,是隔開中州大陸的屏障——如果旅人平安到達天闕,便可以算是到達了傳說之地。

“首先來到的是黑鳥……看來真是凶兆啊。”蘇摩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靜靜聽著風裏翅膀巨大的撲扇聲,低低判斷。

——他的預言是瞬間實現的。

被大鳥翅膀卷起的旋風摧動,雪山頂上的積雪呼啦啦全崩了下來,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滾滾卷向半山腰裏那群怔怔發呆的流民。坐在山勢最高處的那幾個人來不及站起,轉瞬被湮沒在雪浪中,隻有青白色的手在雪麵上掙了幾下,便毫無蹤影。

“雪崩了!”那群嚇呆了的人忽然聽到一聲巨喝,把他們驚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隨著大喝聲的,是砰砰的金屬敲擊聲,原來是在眾人驚呆時,鐵鍋李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一把將隨身的寶貝鐵鍋從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滾熱,便撿了一根柴枝用力敲著鍋底,一邊厲聲大喝。

“哎呀!”那笙也被驚起,回頭,看到轉瞬間那駭人的雪浪已經撲麵而來,少女的臉色刹那蒼白。在那樣可怕的自然力麵前,自稱通靈的少女也一時嚇得手足僵硬,想拔腳逃開,雙腳卻軟了一樣不聽使喚。

幾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頭撲下,湮沒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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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麵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倒映著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氣勢磅礴,夜色中看來,竟然重重疊疊一直堆到了九重。

城市正中,一座龐大的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

高塔頂上的風是分外猛烈的,吹得衣袂獵獵舞動。白塔底層的基座占地已有十頃,塔身一路上來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頂上依舊有二頃的廣大麵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