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娘在烙一張餅
娘在烙一張餅。
麵是頭天晚上發好的,加了雞蛋,加了糖,又加了蜂蜜。麵不多,縮在盆底,娘將它們團成光溜溜的麵團。娘的黑發如瀑布般一瀉而下,在家裏,無人時,娘的黑發永遠如瀑布般流淌。娘眉眼精致,嘴唇鮮豔;娘麵色紅潤,手臂如同光潔的藕。娘將麵團從瓦盆裏捧出,小心翼翼地,端著,看著,眼睛裏,刮起濕潤溫暖的風。那時候還沒有兒,那時的娘,剛剛嫁給了爹。麵團柔軟並且韌道,娘輕哼一首曲子,手腳麻利。娘不時抬頭,瞅一眼窗外,窗外下了小雨,淅淅瀝瀝,春意淋濕一切。想起爹,娘紅了臉,額頭滲出細密的汗,又在心裏嗔怪一句,又哼起歌——那樣強壯的男人,人前人後,猶如一頭公牛。現在爹下地去了,娘要為他,烙出一張好餅。
擀麵杖輕輕滾動,一張餅有了形狀。那是橢圓形的餅,輪廓清晰圓潤,散著蜂蜜和雞蛋的香。娘想了想,又操了筷子和剪刀,在餅麵上壓劃出美麗的花紋。那些花紋錯綜複雜,就像竹席、就像夢境、就像山野、就像逝去或者未來的年月。娘的長發如瀑布般流淌,隻是那瀑布之間,隱約可見幾點閃亮。娘用袖口擦一把汗,娘對兒說,燒把火吧!……用軟柴。軟柴是烙餅最好的柴火:稻草,包米衣,或者麥秸。
灶火映紅娘的臉膛,娘表情生動。娘盯著灶火,拍拍兒的光腦瓢,說,再軟一點。火苗舔著鍋底,外麵大雨傾盆。夏天的雨說來就來,爹像一棵樹,守著河,守著堤。全村的男人都在守堤,大雨裏河堤搖搖晃晃,大雨裏男人搖搖晃晃。大雨讓娘有些不安,娘在鍋底,細細地刷一層油。
娘把餅翻起,娘看到金黃的顏色。娘笑了,眼角和嘴角的細小皺紋隨之扯動。娘囑兒把火燒得再軟一點,娘說,別讓餅糊了花紋。說話時娘輕輕地咳,娘抬手掩了嘴,娘的身體不再筆直。娘被餅燙了手,娘把手指躲到耳後,噓噓有聲。娘說準是你爹又念叨我了……你爹念叨我,餅就燙了……火再軟些。兒把頭深深埋下,兒看到灶膛裏跳躍的火苗。
兒還看到他漂亮的皮鞋,漂亮的領帶,漂亮的下巴和眼睛。這一切全因了娘——皮鞋與領帶,下巴和眼睛,全因了娘。娘將餅再翻一個個兒,一張餅變得香氣濃鬱。娘說你爹一會兒就回來,我得為他烙一張好餅。
秋天的果園果實累累,那是爹和娘的果園,娘說她在家裏,就能聞到蘋果的香。娘看一眼窗外,娘看到大雁、天空、落葉和風。
麵是頭天晚上就發好的,加了雞蛋、糖、蜂蜜和嘮叨。娘說你爹最愛吃餅,一輩子都吃不夠。娘說你爹的吃相,就像圈裏的豬。娘抿起嘴笑,將餅翻一個個兒,餅即刻金黃誘人。娘掉光了牙齒,娘的牙齒,再不會屬於娘。娘抬起手,隨意抹一把,就抹出一臉皺紋。娘看一眼窗上的冰花,看一眼窗外的大雪,看一眼胡須濃密的兒,娘說天太冷,你爹凍壞了吧。娘不停地咳,不停地咳,娘輕輕跺著腳,動作遲緩並且僵硬。娘拿出餅,細細看;娘把餅翻過來,再細細看;再翻過來,再細細看。娘笑了,笑出滿頭銀發。娘開始喘息,愈來劇烈,為一張餅,娘耗盡所有氣力。娘將餅捧進飯筐,說,給你爹送去吧!說完娘咳出的一點血如紅梅般落上衣襟。然後,娘坐上凳子,搓搓手,看兒恭恭敬敬將餅,擺放在靈位之前。
娘在烙一張餅。娘一直在烙那張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