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鼠患
田寡婦對吳老六說,你來,我歡迎。你啥時來,我啥時歡迎。但是,不許你,碰我身子。
田寡婦對吳老六說,我不怕別人說閑話。我也知道,你惦著我。可是,不可能。我男人,他在看著。
吳老六對田寡婦說,你男人,他死了三年。我女人,她死了五年。
我惦著你,你也惦著我,有什麼不可以?我不碰你的身子,是你不許,不是我不想碰。
吳老六對田寡婦說,你依了我,咱倆就好。你不依我,我不逼你。
我會去找劉翠翠。我不惦著她,她也不惦著我。可是,她給我身子。
田寡婦就歎一口氣。她說我給你炒點花生吧。嗑嗑嘴,冬夜長。
田寡婦下了炕,去到院子,摸到廂房,開了鎖,點上燭。田寡婦很久沒來廂房,她感覺有些陌生。廂房裏堆著生了鏽的鋤鐮鍁钁,散了架的板箱大櫃,盛滿黃豆的褐色大缸。她知道靠牆角的一塊窄木板上,放了半蛇皮口袋花生。那是秋天留下的,本想留到過年。田寡婦擎著蠟燭,燭光在冬夜裏閃跳,映亮她扁平的臉。她蹲下,忽然“哇”的一聲。
她發現,裝花生的蛇皮口袋,露了一個手腕粗的洞。口袋已經接近幹癟,地上散落著很大一堆花生殼。顯然,廂房裏,鬧了幾個月的耗子。
吳老六趕來,問她,咋啦?田寡婦說,鬧耗子。吳老六說,鬧了咋啦?田寡婦說,留了點花生,全糟蹋沒了。吳老六罵,肏。田寡婦說,你小聲點。吳老六說,我找找這些狗娘養的。
田寡婦燒了一鍋水,給吳老六泡茶。吳老六一人在廂房奮戰,勇猛異常。他找到一雙棉鞋,從棉鞋裏抓出一窩出生不久的粉紅色小耗子。
他把這些小耗子扔到院子裏,往上麵淋水,耗子們很快凍成粉紅色的冰棍。他又提了開水,往那些冰棍上麵慢慢地澆,露著猙獰滿足的笑。田寡婦說你別傷天了,快進屋。吳老六就進了屋。田寡婦坐在滾熱的炕頭,臉色紅撲撲的,有細微的汗。田寡婦說快喝茶。吳老六不接茶杯,卻抱住她。田寡婦說喝茶!吳老六繼續抱著她。田寡婦說你不要臉了嗎?吳老六就鬆開手。田寡婦的話深深刺痛了他。他沒有喝茶。他往外麵走。
他說,我不要臉了嗎?
吳老六關了街門,田寡婦再歎一口氣。她想躺下,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她跳下炕,衝進廂房。她的動作迅速和驚慌,竟忘記了穿鞋。田寡婦急急地點上燭,然後啊地大叫一聲,幾乎暈倒。
第二天晚上,剛掌燈,田寡婦對吳老六說,給你講個故事吧!
吳老六說,行。
田寡婦說,我男人,一輩子,對我好。有一陣,家裏,吃不上飯,我就把頭簪賣了,換回玉米。他知道了,不幹,非要贖回來。可他怎麼贖?他去賣血,贖頭簪。他知道我喜歡這支頭簪。頭簪是銀的,是結婚那陣,他給我買的,其實不值錢。後來他病了,我沒辦法,想再把頭簪賣了。他知道了,不讓,打我。他說他要死了,要死的人,不能再浪費錢。他說別賣頭簪。我說好。他讓我答應她一件事。我說好。他說,我死後,三年內,你不要改嫁。不要讓別人,動你的身子。我會看見的。
三年後,你嫁誰都行。我說好。他就死了。那簪上,刻著他的名字。
田寡婦說,今天,就三年整了。
田寡婦說,那簪,是家裏唯一金貴的東西。不敢亂放。我一直,把它,埋在廂房盛黃豆的大缸裏。
吳老六說,哦。
田寡婦說,你往裏坐,我給你燒水泡茶。
吳老六說,不用了。我回了。
夜裏起了風,吹得田寡婦的街門,吱吱扭扭地叫,咣當咣當地響。
田寡婦披了衣服,下了地,關上門,卻並不閂上。然後她上炕,沒及躺下,風再一次把門吹開。田寡婦再一次披了衣服,再一次下了地,再一次關上門。這時天下雪了,結了冰的雲彩撕成碎片,鋪滿了院子。田寡婦來回走著,把院子,踏出一條溝。然後這條溝,很快被填滿。
田寡婦終於決定把門閂上。她哆嗦著,把兩扇破舊的木板門對齊。
卻突然,有人撞了進來。
雪人。血人。
吳老六說,我跟劉翠翠要……她說給她的東西……不興要……我要……我們吵……最後……劉翠翠說,給你……拿簪……沒頭沒臉往我臉上捅。
吳老六仰麵倒下。一張笑臉從血水後麵洇出來。田寡婦看到,他的左邊眼窩,長出一支雪亮的簪。
吳老六說,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