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哥說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我喝醉了,肯定酒後吐“真言”,他們聽了,還不眉開眼笑?平時說什麼他們都不信,這時說什麼他們都點頭。告訴你老弟,有肉麻和奉承的話,隻能在酒桌上說,並且一定要在他們認為你喝醉後才說……再說了,你記著,隻要是酒局,就得有一個人站出來讓別人當猴耍,這樣大夥才能高興,才能盡興。我不當猴誰當猴?這事,是要自告奮勇的。
我的心裏突然生出一些傷感來。我給譚哥倒滿酒,說,這麼多年可真是苦了你了譚哥。
譚哥說這倒沒什麼,這正常,還不至於讓我很難受。你知道最讓我難受的是什麼嗎?
我忙問是什麼。
譚哥說就是饞酒啊!盯著桌子上的好酒不敢敞開了喝,那才真叫難受。其實說白了,我還不如個幹建築的民工。他們幹完一天的活,還能捧個酒瓶子喝個底兒朝天。我呢?白天忙一天,晚上陪一群孫子在酒桌上喝酒,饞得口水直流還得裝出不能再喝的樣子,最後還得被人捏著鼻子灌濃茶水蘿卜湯,你嚐過這滋味嗎?
我說我沒有,我是真的沾酒就醉……不過譚哥,你說你二十多年沒醉過一次我還是不信,平常沒事在家裏,你完全可以一醉方休啊!
譚哥唉一口氣。譚哥說我是酒廠廠長啊!白天我在酒氣衝天中上班辦公,晚上我在酒氣衝天中喝酒扯淡,除了睡覺的時候外,幾乎都是酒泡著我,你說我還有心情喝酒嗎?回了家,酒蟲也跑了,人也累垮了,看了枕頭就想倒。還有,隻要當了廠長,那家就不是家了,是什麼?是第二辦公室,是偷偷摸摸幹壞事的地方。我喝醉了,迷糊了,有人敲門,誰啊,我小周,你說我怎麼辦?跟你把真心話往外掏?我說得沒錯吧老弟?我那家的門檻,幾乎被你們踩平了。你去過多少次還能數得清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我覺得麵前的譚哥實在可憐。二十多年來,嗜酒如命的譚哥,竟然一邊吞咽著唾沫,一邊假惺惺地跟別人說“多了多了”,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吼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或者《多啦嘰》。我想譚哥是偉大的。他的偉大之處在於,能把這樣的一個節目,天衣無縫地表演了二十多年。
那天我們菜吃得很少,卻把三瓶烈酒全部幹掉。我一斤,譚哥二斤。結了賬,我扶著譚哥往外走。
不用你扶,譚哥說,還沒醉呢!我發現譚哥好像在偷偷抹淚,發現我在看他,忙拍了拍我的肩膀,換成一副大笑臉。譚哥說你知道二十多年幾乎天天裝醉是什麼滋味嗎?一個字:痛苦啊!
譚哥說了三個字,所以我認為這次他是真的醉了。我試著鬆開他的手,譚哥果真一頭栽倒。忙扶他起來,發現他的額角被蹭破很大一塊皮,正流著血。譚哥卻咧開嘴樂了,牙齒一閃一閃。他說老弟,今兒高興,咱們換個飯店,接著再喝!
譚哥真醉了。他竟感覺不出痛來。可是我沒醉。幸福的譚哥從此可以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喝醉,可是我不能。一次也不能。
因為譚哥退休了。因為我接替了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