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管道工
他費了很大勁兒才找對了客戶的家。他敲敲門,迎出來一張漂亮迷人的女人的臉。隻看一眼,他便躲閃了目光。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出奇的好。他慌張地向腳上套著塑料袋。
您好。女人說,怎麼才來呢?女人微笑著,語氣中卻有些焦急和不滿。他覺得女人的聲音很好聽,帶一絲嬌嗔的味道。他很緊張,他說是呢。明顯答非所問。他想告訴女人他剛來這座小城三天,可是,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女人會對這些感興趣嗎?
女人帶他去洗手間,她說水龍頭漏得厲害,關上和沒關一個樣。然後女人演示給他看,她打開總閥門,水猛地從水龍頭口噴出來,濺濕了他的褲子。女人抱歉地笑笑,他覺得女人笑起來更像瑾芳了。多長時間沒見過瑾芳了?三年多了吧。他開始給女人檢查水龍頭,他認為在女人的洗手間裏想他的戀人,不好。
這工作他幹了三年,很熟。三年來他不停在城市間遊走,卻總在修水龍頭和水管。其實連他都弄不清自己到底在多少個家政公司做過。雖然他並不覺得這工作卑微,卻總是努力給自己製造著一種卑微的形象。
他穿著破舊的衣服,蓄著雜亂的胡子,說生硬的普通話,目光總是躲躲閃閃。如果不是手中那個生鏽的管鉗,他認為自己和街頭的乞丐,沒什麼區別。
他認為這很好。這樣能給客戶帶來滿足感和優越感。他認為這是必須的。
他很快弄清了漏水的原因,那個老式水龍頭裏麵的皮墊老化了,有了裂紋。他在城市裏見過無數這樣的老式水龍頭,他想,這說明城裏人的生活也並不輕鬆。女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卻每隔兩分鍾過來一次,問他,怎麼了?他說老化了。女人說能修好嗎?他說當然。他不敢看女人的臉,卻總是忍不住看。他再一次想起瑾芳。他想瑾芳也嫁人了吧?
他想瑾芳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嗎?他的目光柔軟,溫暖。眸中有風。
他挑了一個最好的皮墊,給水龍頭換上,再試,不漏水了。女人再一次進來,女人說好了嗎?他說好了。女人說那謝謝你啊,掏出錢給他。女人的手纖細修長,白嫩得近乎透明。接錢的時候他很想偷偷碰觸一下女人的指尖。他的手向前伸去,卻除了錢外,什麼也沒有碰到。女人的手縮得很快。十塊錢。硬邦邦的。像此時女人的臉。盡管那臉仍是笑著的。
女人說您慢走啊,給他讓出一條路來。他說嗯。走到門口,他突然說你家裏所有的水龍頭都是老式的嗎?女人說是,別的不漏。他說那也最好換換,這一個漏了,那些也應該快漏了。女人說不會吧?他說還是換換好。他看到女人的臉陰下來,忙加一句,不收錢的。女人說不是錢的事,怎麼好意思呢?他笑笑。他在女人的帶領下去了廚房。
女人仍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仍是每隔兩分鍾過來一次。水龍頭生了很多鏽,他的工作遇上了麻煩。女人捂著鼻子說好了嗎?他說快了。
女人似乎不耐煩起來,她看看鍾,正午了啊!他說馬上馬上,汗便流下來。女人開始從冰箱裏向外取東西,女人笑著說,那你在這兒吃完飯後再修,就能馬上修好了吧?女人笑著說,十塊錢。十塊錢。
一瞬間他僵住了,身體像女人拿出的凍魚。這時他突然產生出一個卑鄙的念頭。他真的給這個水龍頭更換了皮墊,卻是他剛剛從洗手間裏取下的那個。當然現在是不漏的,但他知道,用不了三天,這個水龍頭便會漏得一塌糊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個無恥的舉動,他覺得此時的他真是下賤到了極點。他說修好了,收拾東西走。他聽見女人在後麵說,吃完飯再走吧?聲音仍是甜美的。他沒有理她,他不想再多看女人一眼。他在門外取他腳上的塑料袋,他聽到女人急不可耐地打開了洗手間的排氣扇和廚房的抽油煙機。
的確是正午了。太陽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直走,不停地走。他很想哭。他真的哭了。開始隻是輕抹著眼淚,後來變成低低的嗚咽,再後來,就變成了撕心裂肺的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