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挺直腰杆上天堂(1 / 2)

第二十六章 挺直腰杆上天堂

在我們閔樓村,人死不能說死,隻能說老、仙遊。那是對死者的尊重,屍首放在正屋,一家人圍著哭,這叫守靈。三天後入殮。然後,擇個黃道吉日,殯。殯時,要由一壯漢扛起棺頭,把放在正屋的棺材背出來,放在大門外的棺架上,這叫背棺。背棺有說法:從正屋到棺架不論有多遠,都得要一氣嗬成,中間不得停放。否則,犯忌。犯串門喪的忌。

就是喪主家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就像鞭炮,一個一個地炸掉。有錢人的命值錢。誰不想長生不老?特別是有錢人,都想成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對這個特別講究。

石頭爺背棺那年剛剛十八歲。

那年,閔樓村的地主老汪死了。殯時,催棺炮響了六聲。黑鐵塔樣的王麻子背了幾背,不起。王麻子的汗嘩地流了。王麻子重新又緊了緊腰帶,煞了煞腰。又背,棺紋絲不動,王麻子卻一腚坐在了地上。

催棺炮催魂一樣地叫著,很響。喪事的大總急得卻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那時石頭爺在一邊忙事,塔樣的身子晃來晃去,紮著人們的眼。大總一把扣住石頭爺,緊緊地,像是要淹死的人抓著了一根救命草。大總用手指著棺材問:“爺兒們,背過嗎?”

石頭爺木訥地搖頭。搖得很怕。

大總問:“爺兒們,聽說咱家廟門前的石獅子你能抱著走?”

石頭爺嘿嘿一笑:“兩年前我就能抱著走二十步。”

大總聽了激動地手拍大腿:“你一定背得動,真的,背得動!”由於大總的底氣不足,所以,這話說出的聲音顫顫的。

石頭爺用眼看了看蹲在屋裏的棺材,棺材像老虎一樣望著石頭爺。

石頭爺心裏也有些打怯。可大總的眼神太讓人可憐了。石頭爺隻好說:

“那……那……那我就試試吧!”

催棺炮又重新響了六聲。響得很躁。石頭爺剝蔥一樣脫掉了粗布汗褂,紮了三紮布腰帶。然後學著王麻子的模樣,在棺材前騎馬蹲襠式蹲好。大總顛顛地過來,用哆嗦的手在石頭爺的兩肩和項上各放上一刀草紙。由於手抖,項上的那刀草紙放了三次才放好。

大總這次親自來喊號子。大總見前後都到位了,就喊:“預備——,一!二!三!起!”石頭爺和棺後的幾個人一較勁,棺材冉冉地起來了,像初升的太陽。此時的石頭爺燒雞一樣鉤著頭,兩手托牢棺底,狠狠地咬住牙,那背上的棺材仿佛是座山。他憋住一口氣,出正房進天庭跨二門入頭院繞門牆上台階過大門下台階然後是一溜小跑。石頭爺就覺得頭發緊,像戴了頂孫猴子的金箍帽。牙咬出的鮮血小溪般地從嘴角蜿蜒流下。每走一步,身上流下的汗當即把腳印喂飽了,白花花的路上於是就歪七扭八地抒寫出了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很沉重,使所有在場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伴著大總“落棺”的叫聲,棺材穩穩當當落在棺架上。再看這時的石頭爺,臉紫得像霜打的茄子。另外幾個架棺尾的漢子累得像三伏天太陽底下的狗,伏在棺材邊呼哧呼哧直嫌鼻孔細了。

石頭爺背棺頭的消息像生了翅膀的鳥。周圍十裏八鄉的有錢人老了人都來請。背棺是個下藝差事,是二小子幹的活,一般是完活後賞升麥子或高粱,也許是這升糧食的收入,媳婦也不難找。那時找對象不像現在有這麼多的講究,隻要有口飯吃,就中!

石頭爺正兒八經行了二十多年的時運。背運的那年他剛好三十八歲。

事兒是春季的一天,鄰村槐樹莊的地主老苟死了。老苟的兒子小苟在國民黨隊伍裏當團長。小苟為示他的孝心,花巨款請名木匠做了個六六天同的楠木棺材。那時正是青黃不接,石頭爺餓得直打晃,一升麥子的誘惑使石頭爺在第二天的天沒亮就來到了老苟家。當他看到屋裏那蟒蛇一樣蜷蹲著的棺材,心裏直打怵。他就自己壯自己的膽:二十年前我就能背動老汪,現在正當年,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到了下午,棺才起架。催棺炮響了六聲。石頭爺脫掉了身上的爛褂,光著脊梁站在了早春的陽光下。殘留冬意的風兒不緊不慢地吹過來,刮的石頭爺激靈靈地打了個戰,那個戰打得他好慌,好怕。

催棺炮又響了六聲,急急的,催魂一樣地叫著。大總悠長的聲音像棺前的招魂幡在飄。“起棺——”石頭爺和棺後的幾個漢子各自翹腚,像正在倒茶的壺。石頭爺暗運一口氣,行便全身。而此時,門外的太陽像朵白牡丹,開得正豔。

“一!二!三!起棺!”聲音剛落,石頭爺猛地起身,棺頭起了,張著,像個要吃人的口。棺尾沒起,像要伺機伏擊人的蛇。石頭爺知道棺尾的人沒有準備好,就忙放下,他想再換口氣。可就在這時,棺尾起了,棺頭一“口”把石頭爺吃到了嘴裏。隻聽“哢嚓”一聲,接著就聽石頭爺“啊”地叫了一聲,很恐怖。可石頭爺掙紮著,硬把棺頭背上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