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一個多年的新聞職業寫手若是來了興致,開始嚐試文藝性散文寫作,似有兩種常見的結局,一是筆尖老是彎不過來,新聞腔難減,理性有餘感性不足,終不成氣候;另一種,文體的敏感性強,換筆神速,文字頓然輕靈,別開生麵,給人的感覺仿佛向來就是寫文藝散文的。韓曉露看來屬於後一種。這有些不簡單,更何況她讀研的那會兒攻的是新聞專業,毫無旁騖。
我首先是看了她眾多的新聞稿,然後才知道她也愛好詩歌和散文的寫作,這之後,就陸續看了她不少散文,很有些驚訝,這人題材廣泛,天上地下都敢敲打,行筆這麼流利。
韓曉露的散文基本上都是記敘性散文,而且大多是行吟散文,一路走一路看,活潑潑地借景抒情,表達著自己即時的感受,然而文字時常浸著詩意,這就容易使讀者不時地眼睛一亮,情感之弦生出共鳴。
作者走上海外灘,這樣地描述所見的和平飯店:“作家陳丹燕曾經說過,外灘的和平飯店是歐洲在上海的一塊碎片。那麼這塊碎片是感傷而橙黃,古老而懷舊的。”一句感傷而橙黃,把外觀的色彩與精神上的欠缺天衣無縫地黏合在了一起,這就不能不是詩的意境了。作者寫“海拉爾的羊”,十分傳神:“空氣裏混雜著羊膻和馬糞的味道。幾隻卷曲著彎彎羊角的漂亮的白色大綿羊,躲在樹蔭下閉著眼睛。”一句話就出了一張照片。更傳神的是作者行文至最後的那段話:“而作為遊客,隻有吃過海拉爾的羊肉,才算真正去過了草原。而海拉爾的羊肉將草原的原汁原味的記憶留存在唇齒間,而這記憶顯然是草原帶給羊,然後羊再帶給我們的。”這樣巧妙的鏈接,所傳輸的意思顯然就不單純是“吃羊肉”了,而是整座草原給予人類的一種魅力。
這樣輕鬆而又意味的描述,韓曉露看來是得心應手的。
而我尤其看重的是,作者的某些篇什中見著了的思想。一些獨到的思想火花在字裏行間閃爍,這是不容易的。現代散文的哲理性體現著作品的思想深度,但這種哲理的表達不應是拘謹的,直白的,而應是隨著文句自然流露的,猶如淙淙溪流裏隨著翻滾的那些石頭。韓曉露在不少地方,掌握著這種火候。
作者行走新疆,在描述了“五彩灘”的美景之後,筆鋒一轉,就開始探討它的沒落:“是否是因為五彩灘實在太美豔了,連上帝都妒忌它的容顏,要懲罰它永久消失?”“到時不知道世間又有多少爭鬥會為金絲玉而發生。”“然而人類因為追尋美而產生的種種罪,其實並非大自然的本意。”
作者速寫“賣菜的小夫妻”和“瑜伽館的清潔阿姨”,細膩地寫這些普通人的表情:“滿是褶子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然後,就來了貌似隨意的思想生發:“無論是小區菜場的小夫妻還是瑜伽館的清潔阿姨,以他們的樸實善良和勤勞,過上了小康的日子。我想不僅僅是我羨慕,好多類似我的都市白領都會羨慕。當我寫完這篇稿子的時候,我問瑜伽館的老板,他過得如何?他居然滿臉愁容地對我說:‘這個季節銷售情況很不好,壓力有點大,整日睡不好覺。’我想,有的時候,他也可能會跟我一樣,羨慕清潔阿姨的過日子的那份簡單樸實和從容。”
我在讀到這樣的篇什之時,便會生愉悅之情,感覺到了散文的骨頭和力量。
優秀的現代記敘散文不僅記敘社會與時代的皮膚,還能順便地深入進去。
因此,我也祝願作者在這方麵再下些狠功夫,目光再犀利些,詞句所構成的銳角再尖利些。一篇好的散文注定是入木三分的,其實兩分半或者兩分也行,隻怕流於膚淺。好在韓曉露一向是個謙虛的人,倘有文壇前輩“諄諄教誨”必是諾聲連連,這種優雅的姿態其實就是寫作的翅膀,她的翱翔是可以預期的。
這畢竟是她的第一部散文集。
已經有很廣闊的風從中吹來了。
2013.2.1.
(序言作者黃亞洲:著名詩人、作家。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主席。現為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影視委員會副主任、《詩刊》編委、浙江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