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我們趕上了“思想解放”的好時代。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相號召的思想解放運動,雖然是以鄧小平為核心的中共高層領導發動的,卻和我們這些剛剛從社會底層浮出水麵的大齡學生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一拍即合。陳舊的知識早已不能滿足我們的需求,陳腐的說教更讓我們頓生厭惡。心有餘悸戰戰兢兢回到講台上的大學老師們,立馬就發現自己麵對的是一群“不好對付”的學生。
這時,李澤厚來了。
李澤厚來得很滯灑。
和一般意義上的專家、學者不同,李澤厚毋寧說是一個“思想家”。他擁有的財富不是“知識”而是“智慧”,他從事的工作也不是“治學”而是“思考”。他甚至沒有什麼“專業”。哲學、美學、社會、心理,都是他涉足的領域;曆史、政治、文學、藝術,都是他研究的範圍。當然,他最擅長的還是思想文化史。他的三部思想史論(《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影響深遠,而他的《批判哲學的批判》也意義非凡。相比較而言,他的《美學四講》。《美學論集》反倒顯得單薄了。隻有《美的曆程》是不朽的,盡管他自己更偏愛《華夏美學》。
思想家和學問家的區別之一,就在於學問家什麼時候都能有,思想家卻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產生的。如果“生不逢時”,就算產生了也沒有用,或等於沒有產生。因為學問家的工作是傳承知識,當然總得有人一代一代傳下去,也就總要有人當學問家。思想家的任務卻是對人類社會的曆史進程進行反思,總結過去,指導現在,設想未來。因此,思想家往往產生於社會曆史發生重大變革的時期,而20世紀80年代便正是這樣一個關頭。鄧小平領導的改革開放是ZO世紀中國的第三次偉大變革,其意義並不亞於孫中山領導的第一次變革和毛澤東領導的第二次變革。這就為李澤厚這樣的思想家提供了“用武之地”。李澤厚常常不無自得地說起他和鄧小平的“一致”。但正如駱玉明教授所言,當時真正起到思想解放作用的,還是政治領導層發動的真理標準討論以及其他宣傳,李澤厚用學術詞語表達的意見遠非舉足輕重(《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他和鄧小平的“一致”,充其量不過隻能說明他“運氣”很好罷了。
李澤厚的“幸運”還不止於此。作為一個思想家,他還擁有一大批能夠理解和回應他的人。思想是需要回應的,而智慧也隻能靠智慧去啟迪。如果說我們這一代人從李澤厚那裏得到的是智慧的啟迪,那麼,李澤厚則從我們這裏得到了思想的回應。回應不等於讚同,而毋寧說是一種共鳴,一種靈魂與靈魂之間的呼喚與應答。無論是“序齒”(年齡)還是“排輩”學曆),李澤厚和我們都算“兩代人”。兩代人之間,是會有‘代溝”的。而且,通常的情況是,下一代理解老一輩,要超過老一輩理解下一代。比方說,我們看老媽老爸,就比老媽老爸看我們清楚;兒子女兒看我們,又比我們看他們透徹。李澤厚麵對‘代溝”偏能“馬作的盧飛快”,不能不說他運氣好,——他碰到了特殊的一代。
這實在是曆史給予李澤厚的機遇。
李澤厚抓住了這個機遇。因為他是有備而
來的。
誠如駱玉明教授所言,李澤厚是在“文革”的荒唐年代仍然保持著清醒的思考並且從事著文字撰述的少數知識分子之一,盡管顧準比他尖銳(也比他深刻),錢鍾書比他博學(也比他精專)。但錢鍾書的影響遠不如李澤厚(錢的著作並沒有多少人真正看得懂),而顧準的著作在當時還無法麵世。而且,沒有前期思想解放運動的鋪墊,顧準也未必能產生後來那麼大的影響。不管怎麼說,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能夠連續地在社會中造成震動,並影響整整一代人的,也就是李澤厚一人而已。
於是,李澤厚便光芒四射地表現出他的魁力。
三、魁力
也許李澤厚不知道,也許他知道了也不以為然,在20世紀80年代初那個春天那個花季,他之所以風靡了神州顛倒了眾生,首先是因為他的思想,而是因為他的文筆。
雖然已事隔二十年,我仍然記得讀李澤厚時的那份心情。那時,李澤厚每有新作發表,朋友間都要奔走相告。我們甚至特別喜歡的那些“小文章”。一句”八十二歲高齡的宗白華老先生的美學結集由我來作序,實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讚一言”(宗白華《美學散步》序,1981),曾讓我們擊節不已;為《美學叢書》所作的那篇短序:“字數可多可少,範圍盡量廣泛,性質、題目、體裁不拘一格,中國外國鹹宜,介紹論說均可,或專題,或綜合,或重資料,或談觀點,或理論評述,或文藝欣賞,或高頭講章,或論文彙集。水平不求多高,隻要言之有物,實而不空就好”(1980),則幾乎能整段地背下來。閑篇散章的魁力和影響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他那本《美的曆程》了。
李澤厚的魁力在《美的曆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被視為“中國美學史外編”的《美的曆程》一書,起先曾以《關於中國古代藝術的劄記》為題,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美學》(第二期,1980)上發表了前三章。初刊這日,便廣為傳頌,紙貴洛陽。讀者盼其全書,如久旱之望雲霓。次年三月,該書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後,十年之內印了八次,後來又有了多種版本(比如廣西師大社的插圖本),無疑是學術著作中最暢銷的。即便現在看,它的“含金量”仍然很高。因為它不但跨越五幹年曆史,貫通多種藝術門類,而且“兼具曆史意識、哲理深度、藝術敏感,還頗有美文氣質”(駱玉明《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這樣的著作能有多少呢?鳳毛磷角吧,以十幾萬字的篇幅來完成這樣一個"美的曆程”,高屋建領,勢如破竹,且能做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該細密處細密,該留連處留連,絲絲人扣,順理成章,在看似漫不經心的巡禮中觸摸到文明古國的心靈曆史,誠非大手筆而不能為。但最初打動我們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它的氣勢和情調。這就像是欣賞藝術品。當我們剛剛接觸到一件雕塑、一幅繪畫、一個青銅器或一首樂曲時,我們是來不及仔細琢磨它的。我們很難一下子體會到它的深刻含義,也不可能馬上把它的形式結構看清楚。所有這些,都是以後的事,而且也許需要反複欣賞、反複體驗、反複品嚐、反複咀嚼,才能“品出味來”。而在當初,在與藝術品摔然相遇又怦然心動的那一刻,我們總是“一下子”就被感動和震撼了。我們分明感到有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吸引和呼喚著我們。《美的曆程》便正是這樣。甚至我們還可以說,它的魁力,正在於它的“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