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正版“油”
畫大畫家王綠溪好吃,每請必到,每到必大吃大喝,每大吃過後,必害胃疼。就算沒有朋友故交請吃,他自己也必弄幾個小菜,吃碗黃酒,解了饞癮,方可在畫案前鋪紙研墨,揮毫設色。
關於王綠溪好吃,有幾個段子最為著名,其一是,紹興朋友來訪,贈送他十包芡實桂花糖,老伴對他知根知底,隻留一包給他,晚上吃了以後不過癮,又潛入房間,偷了三包出來,一口氣吃了,結果害得夜裏脹胃,疼了一宿。其二是,常熟朋友給他送來一莆包陽澄湖大閘蟹,老伴知道他是吃蟹能手,特意多煮了幾隻,但他嫌不足,趁老伴不注意,又抓幾隻扔在鍋裏,結果,他一下午什麼事沒幹,拿出蟹八件,敲敲打打,硬是把三十隻蟹子給吃光了。至於他早上喜吃油條豆漿,那就更不是什麼秘密了——老伴怕他多吃,每次買了早點回來,都要叮一句,就五根啊,你四根,我一根。他嘴上哼哼著,一把抓過油條,雙手齊下,一條一條撕了,往嘴裏揉——其實並沒有人跟他搶食。
更有意思的是,王大畫家吃過油條,也不洗手,嘴裏一邊動,一邊就踱進畫室,抓過一張紅星宣,拖過筆,便開始作畫。自然的,無論他畫什麼,照例都被弄髒了——油手印布滿畫的各個角落。大畫家畢竟是大畫家,高明的是,他都能恰如其分地在髒的地方,畫隻麻雀或別的飛禽,有時或是一兩朵小花。但識貨人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添補過的,目的是遮遮“髒”。
話說王大畫家晚年結交一個知名篆刻家,名陳一凡,年歲雖然六十有八,但也比王大畫家年輕了近二十歲,所以一口一個老師叫得甜,還義務給王大畫家免費刻了兩套畫印加幾塊閑章共十四枚,條件是,換畫三張。王大畫家曆來都不是小氣之人,也不多說,朝畫案前一站,就要作畫。陳一凡立即叫暫停,端了盆,打來半盆清水,請王大畫家淨手——怕弄髒了畫。如此三個上午,三幅精致的花鳥作品算是完成了。
王大畫家看陳一凡孝心重,答應再為他畫兩張。陳一凡高興啊,接連兩天,更是提早到了——他怕王大畫家不洗手。
陳一凡付出十幾方印張的代價,得到知名老畫家的五幅作品,而且又是淨手畫成的不帶油手印的上層之作,心裏十分愜意,一時間成了王大畫家的座上客。
某日下午,陳一凡老先生在王大畫家的畫室小坐品茗,忽然進來一個不速之客。此人手持一畫,說是在市場花大價錢收購的,多方打聽才找來,求證此畫的真偽。此人展開畫作,陳一凡一眼便看出是贗品,特別是款識,書為“安杏王綠溪”。但王老隻瞄一眼,便連說,是我畫的是我畫的。來人喜笑顏開,滿意而去。
陳一凡卻不以為然了,他說,連安吉都錯成安杏了,怎麼會是您老的手筆呢?
王大畫家更是坦然地說,我老了,筆誤也。
陳一凡當然還是不解,心想,不是筆誤,一定是眼花了,錯把贗品,當成真跡。
等陳一凡走後,王大畫家開心地哼著七十年前流行的豔調,去跟老伴說了。最後又說,我明知是假畫,但人家販賣也是為了生活,要是說穿了,不是壞了人家的生意嘛。我外麵的假畫何止一張啊,也不在乎多這一幅。
此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又幾日,王大畫家突然患病,據說也是吃多了——揚州一畫商送來幾條野生桂花魚,老伴清燉得好,連湯帶肉,吃了五碗,胃疼受不了,去了醫院。以為不過和以往那些吃多了食一樣,調理幾天即可出院。誰知這次交叉染上感冒,進而帶起肺炎,終於沒有挺過來,十幾天以後,便病逝了。
陳一凡手上的五幅花鳥水墨,便成了王大畫家的絕筆。
到了舊曆年底,市裏的有關部門,要組織王大畫家的遺作展,向廣大藏家征集畫稿。陳一凡懷著對王老的敬重之情,把五幅作品全部送到了籌備組。過了幾天,陳一凡接到通知,他的五幅作品被要求拿走,理由是,不是王大畫家的真跡。陳一凡到籌備組,和專家力爭,專家也不多說,隻指出一點,說,王老晚年的畫上,都有他的油手印。陳一凡一聽,真是哭笑不得啊。但專家就是專家,說出的話完全合乎道理,王一凡也是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