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所住的院子,臨街有一處很大的門洞,終年被兩扇對開的鐵柵欄門封著。左邊那一扇大門上,另有小門供人出入。但不論出者入者,須上下十來級台階。小門旁,從早到晚有一名保安值勤;看去還是個半大孩子。一臉稚氣未褪。
我第一次見到咪妮,是在去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它“巋然不動”地蹲在小保安腳邊,沐浴著陽光,漂亮得如同工藝品。它的臉是白色的;自額、眼以上,黃白相間的條紋布滿全身。尾巴從後向前盤著,環住爪。看去隻有兩三個月大,一點兒也不怕人,顯得挺孤傲的,大睜著一雙仿佛永遠寵辱不驚的眼,居高臨下地、平靜地望著街景。貓的平靜,那才叫平靜呢。
我問小保安:“你養的?”
他說:“我哪兒有心思養啊,是隻小野貓。”
從樓裏出來了一個背書包的女孩兒,她高興地叫了聲“咪妮!”——旋即俯身愛撫,邊說:“咪妮呀,好幾天沒見到你了。昨天夜裏下那麼大雨,你躲在哪兒啊?沒挨淋吧?”
小野貓仍一動不動,隻眯了眯眼,表示它對人的愛撫其實蠻享受的。
那女孩兒我熟識,她家和我家住同一樓層,上五年級了。
我問:“你給它起的名字?”
她“嗯”一聲,從書包裏取出小塑料袋,內裝著些貓糧;接著將貓糧倒在咪妮跟前,看它斯文地吃。
我又問:“既然這麼喜歡,幹嘛不抱回家養著啊?”
她的表情頓時變得失意了,小聲說:“媽媽不許,怕影響我學習。”
“多漂亮的小貓呀,模樣太可愛了!”——不經意間,有位女士也站住在台階前了。我和她也是認識的,她是某出版社的一位退休編輯,家住另一條街,常到這條街來買東西。
女孩兒立刻說:“阿姨,那您把它抱回家養著吧!”
連小保安也忍不住說:“您要是把它抱回家養著,我替它給您鞠一躬!這小貓可有良心了,誰喂過它一次,一叫,它就會過去。”
退休的女編輯為難地說:“可我家已經有一隻了呀,而且也是撿的小野貓。”
於是他們三個的目光一齊望向我,我亦為難地說,幾個月前,我家也收養了一隻小野貓。
於是我們四個的目光一齊望向咪妮,它吃飽了,又蹲在小保安腳邊,不動聲色,神態超然地繼續望街景。給我的感覺是,作為一隻貓,它似乎懂得自己應該是有尊嚴的。隻要自己時時刻刻不失尊嚴,那麼它和人的關係就接近著平等了。確乎的,它一點兒都不自卑,因為它沒被拋棄過……
而和它相比,巴特分明是極其自卑的。
巴特是一條流浪街頭的小狐犬,大概一歲多一點兒。小狐犬是長不了太大的,它的體重估計也就七八斤,一隻大公雞也能長到那麼重。它的雙耳其實比狐耳大,卻不如狐耳那麼尖那麼秀氣;全身都是白色的,隻有鼻子是褐色的。小狐犬的樣子介於狐和犬之間,說不上是一種漂亮的狗。它招人喜歡的方麵是它的聰明,它的善解人意。
我第一次見到它,是在離我們這個社區不太遠的一條馬路的天橋上。我過天橋時,它在天橋上躥來躥去,一忽兒從這一端奔下去,一忽兒從那一端奔上來,眼中充滿慌恐,偶而發出令人心疼的哀鳴。奔得精疲力竭了,才終於在天橋上臥下,渾身發抖地望著我和另一個男人;我倆已駐足看它多時了。那男人告訴我——他親眼所見,一個女人也就是它的主人,趁它在前邊撒歡兒,坐入一輛小汽車溜了……
盡管我對它心生憐憫,但一想到家裏已經養著一隻小野貓了,遂打消了要將它抱回家去的閃念。我試圖撫摸撫摸它,那起碼足以平複一下它的慌恐心理,不料剛接近一步,它迅速站起,跑下了天橋……
從那一天起,它成了附近街上的流浪狗。有一個雨天,我撐傘去郵局寄信,又見到了它。它當時的情況太糟了,瘦得皮包骨,腹部完全凹下去,分明多日沒吃過什麼了。白色的毛快變成灰色的毛了,左肩胛還粘著一片泥巴,我猜或是被自行車輪撞了一下,或是被什麼人踢了一腳。它搖搖晃晃地過街,不顧泥不顧水的。郵局對麵有家包子鋪,幾名民工在塑料棚下吃包子,它分明想到棚下去尋找點兒吃的。如果不是餓極了,小狐犬斷不會向陌生人聚攏的地方湊去的。然而它連走到那裏的氣力也沒有了,四腿一軟,倒在水窪中。我趕緊上前將它抱起,否則它會被過往車輛壓死。在我懷裏,那小狗的身子抖個不停,比我在天橋上見到它那次抖的還劇烈。但凡有一點兒掙動之力,它是絕不會允許我抱它的。它眼中滿是絕望。我去棚下買了一屜小包子給它吃——有我在眼前看著,它竟不敢吃。我將它放在一處安全的、不濕的地方,將裝包子的塑料袋攤開在它嘴邊,它卻將頭一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