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唯人有報複心,較高級的動物也是有的。
然而動物之報複,不論對同類,對包括人在內的另類,絕對隻不過是憤怒的宣泄,滿足於一口咬死而已。它們有時也會繼續攻擊報複對象的屍體,甚而吃掉。那當然是很血腥很恐怖的場麵,但對於報複對象而言,痛苦與恐懼畢竟在起初致命的一咬幾咬之後,已經結束。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一隻或一群動物,在報複另一隻或一群動物時,將它們咬得半死,然後蹲臥一旁,聽它們哀嚎,看它們痛苦萬狀,而達到享受的極大快感。
是的,動物斷不會這樣。
而某些人會這樣。
就此點而言,真不知該說是人比動物高級,還是比動物殘忍。
不,不,恐怕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同類即某些人的報複行為。顯然證明人性中具有遠比獸性更凶殘的方麵。“人麵獸心”、“蛇蠍心腸”、“禽獸不如”這樣一些形容詞,稍一深想,其實在人獸之間是顛倒是非的。“禽獸不如”改為“禽獸莫及”,反倒恰當。
人對禽獸之報複,大抵也往往能控製在一個有限的尺度,手段並不至於多麼的殘忍。倘猛禽凶獸傷了人自己或他的親友,人對它們的報複,不過就是得手之際,殺死完事。
例如,《水滸傳》中的李逵,對老娘是何等的孝心,可高高興興地下山接母,為老娘尋水去的一會兒工夫,不料雙目失明的老娘已被一窩猛虎吃掉。那李逵,斯時該是何等的悲傷,何等的憤怒,但也不過就是將一窩四隻大小老虎殺死了之。以他的勇猛,將其中一隻殺個半死,再加以細細的折磨,並非完全做不到的事。
然而他卻沒有。
故李逵雖也曾在與官軍交戰中殺人不眨眼,但我們並不因而斥其“殘無人道”。
但人對人的報複,有時竟異乎尋常地殘忍。
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報複——呂後對戚夫人所一次次下的毒手。她先是命人打得戚夫人皮開肉綻,體無完膚,之後命人挖掉戚夫人雙眼,豁開戚夫人臉腮,割下戚夫人舌頭。再之後,砍掉戚夫人四肢,將其拋入豬圈,使其生不如死,死亦不能。還要給戚夫人起一個供觀賞的名叫“人彘”。還要帶自己的兒子來與之一起參觀。以至於那年輕的皇帝看得心驚膽戰,連道:“非人所為,非人所為!”——所為者雖是生母,也不禁要予以道義的譴責。
似乎,正是因為這一《史記》情節後來被改成了戲劇,搬上了舞台,看的人多了,中國以後有了“最毒不過婦人心”一句話。分明,此話是男人們先說開的。
一個人類社會的真相乃是,就總體而言,世上大多數殘忍之事,皆是由男人們做下的。那些殘忍之事中的許多,是男人們對女人們做下的。呂後的所為,當屬個案。做殘忍的事須有鐵石般的心腸。大多數女性身上,同時具有母性之特征。而母性是與殘忍相對立的。
故基本上可以這麼說,比動物更殘忍的,主要是男人。
古代種種連聽來也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皆男人們發明的,由男人們來實施的。男人們看著受刑之人,可以做到麵不改色心不跳。魯迅曾夜讀記載古代酷刑的書,僅看數頁便即掩卷,駭然於那林林總總的殘忍。
人有報複心本身,並不多麼的值得譴責。倘竟無,那麼人也就成“聖”,成“佛”了。說穿了,以法律的名義判罪犯刑期,乃至死刑,便是人類社會對壞人罪大惡極之人實行公開、公正之懲罰的方式。懲罰者,報複也。然人類社會進入文明時期以後,司法過程是絕對禁止用刑的。縱使對壞人惡人,一旦用刑,那也是知法犯法,執法犯法,同樣要受法律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