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為學生們放映了《羅馬假日》。它一向被公認為經典的黑白片,也被公認為經典的愛情片。
學生們從多種角度評論它,而我之目的在於,提升他們對電影精妙細節及對話的賞析旨趣。《羅馬假日》在以上兩方麵瑰彩紛呈,不但對電影評論與創作有示範意義,對文學評論與創作也有。
討論中,一名叫王嬌娜的女生提出了一個問題,她說:“如果安妮公主不那麼清純美麗,心潔如泉;如果格裏高利·派克扮演的小報記者布萊德也並不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給人完全可以信賴的良好印象,結果將會怎樣?”
這是一個令我始料不及的問題。
教室裏一時肅靜。
她接著說:“我的問題不僅是由《羅馬假日》而提出的。看完《泰坦尼克號》我也想過這一問題——如果一個女人其貌平平,一個男人絕不會愛上她,而她對他的人格又特別的依賴;那麼他還將靠什麼停止對她的利用,不將損人利己的事幹到底呢?”
這是一個太愚蠢的問題嗎?同學們的表情告訴我,他們重視這個問題。是啊!
如果一個男人並沒愛上一個女人,而對方也沒愛上他,那麼,他在完全可以通過蓄意設計的圈套大賺其錢的情況之下,還會改變決定嗎?進言之,他還會像《泰坦尼克號》的男主人公那樣,為了一個女人多一份活下去的機會,而自己甘願選擇死亡嗎?
《羅馬假日》中的布萊德,身為記者,他的做法百分之百地合法,並且根本不必顧慮來自公眾社會的譴責。恰恰相反,不論是報界同行,還是喜歡看八卦新聞的市民,分明正嗷嗷待哺似的期望著看到關於一位皇族公主怎樣自損形象的報導呐!那將令他們多麼開心啊!而布萊德定會一夜成名,獲得5000元的大宗稿費不算,還另加500元和主編打賭所贏的錢。他的記者生涯,或曰他的事業,八成也會從此一帆風順、否極泰來,蒸蒸日上。他的朋友,攝影記者俄賓,也會沾他的光和他一樣利好多多啊!何樂而不為?
他當時可是身無分文了呀,連“打的”錢都是向看門人借的呀。
我想,學生王嬌娜差不多是等於向全世界的男人提出問題呢;反之,此問題對於一切女人也顯然是一個問題。
如果損人利己之事既在法律的許可範圍,又有職業特性維護著,還將大受市民俗常心理的歡迎;並且,全無半點兒愛呀情呀的關係阻礙著——一幹到底?還是中途罷手?
教室裏依然肅靜著。
這是令人尷尬的肅靜。
終於,一名叫賴慶寧的男生回答了王嬌娜的問題,他站起來說:“在男人和女人的關係中,除了愛,還應該有義啊!在電影中,當公主接見記者們時,一發現布萊德和俄賓站在第一排,赫本的表演告訴我們,公主的內心裏是有幾分惴惴不安的。有記者問她對她去過的哪一座城市印象最深,她回答:‘羅馬。無疑是羅馬。’之後,又情愫綿綿地說:‘我對羅馬的良好印象,正如我對我和朋友之間的友誼一樣。’而布萊德立刻這樣說:‘我們相信公主的判斷是不會錯的。’於是公主的唇邊浮出了一絲會意的微笑。我個人覺得,此時布萊德與安妮公主之間的關係,比他們擁抱和親吻時更令我感動。聯想到在祈禱牆前,布萊德說:‘這裏後來是人們祈禱安全的地方。’而公主說:‘聽來真是耐人尋味。’而我想說,電影的編導們對兩處情節的呼應性關照,也是特別耐人尋味的。在現實生活中,設圈套損人利己的現象越多,產生心理不安的人就越多。尤其當損人利己的事並不犯法時,我相信,每一個人都希望聽到有機會危害自己的人說出布萊德那一句話。在那時,義比愛情具有更高的人性品質。盡管我並不自認為‘義’這個字已經全部代表了我的觀點……”
他的話被一陣掌聲打斷了。
我本想說——一個人僅僅如魚戲水自在其樂地活在法律的底線之上,他難以成為像布萊德那麼可愛又可敬的人。
我本想說——一個民族的人倘都那麼活著,這個民族難以是一個可愛又可敬的民族。
我本想說——一個國家的人倘都以那麼活著而洋洋得意,那麼這個國家快拉倒了。所幸,世界上並沒有那麼一個不可愛不可敬的國家……
掌聲即起,我覺得我的話沒有再說的必要了。
經典之所以堪稱經典,乃因它所帶給我們的,遠比表麵看起來的要多啊!
向經典致敬!
2008年4月30日於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