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這一部書稿。
八十章,約四五十萬字,眾多曆史人物,巨細紛呈,駕馭起來委實不易。然而,我讀時的感覺是,作者駕馭得很自信,因而很從容,一切了然於胸,十分稔熟;故體現著一種娓娓道來,行雲流水般的敘述風格。
我之喜歡這一部書稿,是逐漸的過程。
起初,卻是有些訝異的。
當劉邦口中動輒罵出“他娘的”,我訝異了。
劉邦、蕭何、樊噲、張良……這些曆史人物之間“起事”之前便有交往了嗎?對此我懷疑,便也訝異。
那是一段刀光血影,鐵馬金戈,征戰不息的曆史?為什麼對兩軍拚殺,每每幾萬人、十幾萬人、幾十萬人惡戰得天昏地暗,鬼哭神泣的大場麵缺乏“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刀箭千萬一夜殺,平明流血浸空城”、“將軍誇寶劍,功在殺人多”的渲染描寫呢?不解。訝異。
怎麼起初的劉邦們,項羽們,其言其行,其喜其怒,其衝動其城府,讀來竟仿佛如今的些個農民兄弟呢?困惑頓生,訝異大矣。
然而還是被作者自信滿滿,從容不迫,娓娓道來的鋪展所吸引。這是一部可讀性很強的文稿。終於讀罷,結果是感慨多多。
我曾因我的種種訝異,與作者交換了一次看法。
澤進先生笑問:“你對那段古史,那些古人物,一向已有定見,是吧?”
我點頭。
連中國象棋曆來都以“楚河”、“漢界”分開紅黑棋子,足見那段古史對後世的影響是多麼深遠,我當然亦知二三的。依我看來,那一段大事件在中國古代史中的分量,與“戰國”時期,與“三國”時期,是難分輕重的。澤進先生又問:“那麼,在你心目中,劉邦們項羽們等曆史人物,究竟應該是怎樣的呢?”於是我想到了“霸王別姬”、“鴻門宴”、“韓信點兵”、“蕭何追韓信”等等京劇劇目;想到了“四麵楚歌”、“項莊舞劍”、“沐猴而冠”等等成語典故;想到了“力拔山兮氣蓋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等等豪言壯語;想到了各種開本,各種畫法的劉邦們和項羽們,他們一個個氣宇軒昂,神威顯赫,皆如天生的英雄,胎裏形成的霸王種子一般。正所謂成也了得,敗也了得。尤其劉、項二人,哪個不是“運籌策帷帳之間,決勝於千裏之外”,一叱吒風雲陡轉,一揮師地動山搖的霸雄呢?我說:“總而言之不該像些農民吧?”澤進先生又微笑了:“撇開蕭何、張良、韓信等儒者士人另當別論,劉邦以及與之當初起事的那些人物,其實都是古代走投無路,被迫造反的農家子弟啊!項羽雖有貴族血統,但也是亡國貴族的後代,所受古文化的影響極有限,氣質上終究還是‘憤青’的成分多一些的。所以,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寫農民之造反,應像造反的農民。故寫前提醒自己,切莫先入為主地已視他們為英雄,於是沿襲英雄該怎麼寫的套路。英雄不英雄,那是他們後來的事。起初的呂雉,我也隻當她是一個普通的農婦來寫。起初的妙逸(虞姬),我覺得與現今淪為‘三陪女’的農家少女大約也沒什麼兩樣的。劉邦與女人們的多角關係,項羽與妙逸的生死戀,都帶有得勢前後的農家子弟,一朝稱王成霸的破落貴族子弟與女人們的關係色彩,依我想來似乎更符合古事古人的原貌。還有他們和她們的語言,我也要求自己以白話甚至現代語來寫。我不想寫成一部文言連篇的書。古代的那樣一些人物們究竟怎麼說話,其實是我們今人誰都不敢斷定的。我們已經接受了的人物文言語,都是修史的古代史家們以自己們的文采加了的。按那種語言水平看,劉邦們、項羽們,推而論之,陳勝們、吳廣們,豈不都成了文言大師麼?……”
我茅塞頓開,困惑全釋,連劉邦動輒“他娘的”,也一並認同了。
澤進先生的書稿,某種程度上顛覆了我對古史今寫一類書的固定看法。
我因我的閱讀習慣之被顛覆而更加喜歡它。
這部書稿中,有些人物的對話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如——
劉邦對呂雉說:“我這麼拚死拚活地打天下容易嗎?我又為了誰?還不也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嗎?……”
劉邦對劉太公說:“以前你認為隻要我混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兒當,就很對得起你,就算光宗耀祖了。現在你看到了吧,你兒子就要使整個天下都姓劉了,你就要當太上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