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藍布長衫的王幼勇,提著柳條箱子,和同學們在陽邏碼頭上岸,順著古驛道走了一程,然後就散了,散到了大別山深處各自的家鄉。
王幼勇走進了石頭衝一進三重的家,家裏靜靜的,天井漏著天光。王幼勇興奮地喊,大!管家在第一重天井邊的八仙桌上盤賬,算盤珠子粒粒的響。大別山裏的兒,叫母親叫大,留著母係社會的痕跡,很溫暖。管家抬起頭,說,大少爺回來了!王幼勇問管家,我大呢?管家說,太太帶著少爺小姐們到傅興垸消夏去了。你回來得正好,舅父給你留了乘轎子,讓你一回來就去。王幼勇說,我不想去。管家說,舅父說他想你,想見你這個喝了洋墨水的外甥兒。你不去不行。這是規矩。王幼勇說,今年我想破破他的規矩。管家忙對王幼勇作揖兒,說,大少爺!你得去!傅會長交辦的事,我得辦到。
這時候傅家留的四個轎夫抬出轎子,一齊圍上來求王幼勇,說,去吧大少爺,我們等你等了兩天了。你不去我們交不了差。那架勢像是要綁架王幼勇似的。王幼勇哭笑不得,吼一聲,你們不得侵犯人權!轎夫們嚇得退到一旁。王幼勇見轎夫們那個樣子,心就軟了,笑著說,你們不要怕。你們與我是平等的。年紀大的轎夫見王幼勇笑,上前一步,說,我有一句話要對大少爺說。王幼勇說,不要叫我大少爺,革命了,我們都是同誌。年紀大的轎夫不笑了,說,你以為我們等兩天是為了叫你大少爺嗎?春天我們隨農會到新洲打土豪吃大戶分銀子,土豪們見了我們嚇得顫,我們吼他們像吼狗。王幼勇說,好!年紀大的轎夫問,是真好還是假好?王幼勇說,是真好。年紀大的轎夫說,是真好,那你今天就得隨我們去,由不得你了。
王幼勇覺得很新鮮,鄉村革命了,民眾的覺悟提高了,民風說變就變。王幼勇說,行,我隨你們去。王幼勇就上了舅父給他留的轎子。轎子是四個人抬的。抬轎子的是傅家的四個長工,留轎子必定要留抬轎子的人。鄂東的大戶人家有接姑娘回娘家消夏的風俗,傅家辦事的規矩多,每年接老姑娘回娘家消夏,必定是八乘轎子。三個等次,老姑娘坐的是八個人抬的,叫做八抬大轎。外甥和外甥女一個人一乘兩個抬的,叫做便轎。王幼勇是王家的長子,長子不同,長子用的是四抬中轎。這一切由舅父傅立鬆安排。傅家比王家富,王家的臉麵就是傅家的臉麵,傅家的威風就是王家的威風。王家的家道雖然破落了,但架子還得在。他傅家的姑娘嫁到王家生了五男二女,七子團圓,是他傅家的福氣,做舅父的得給王家撐著。每年傅家的老姑娘帶兒女回娘家消夏,什麼都不準帶,一切都準備好了,隻要人去就行。
王幼勇坐在轎子裏,從學校帶回來的柳條箱子放在座位旁邊。王幼勇把轎簾掀起來,兩個轎窗對開著,於是就有風吹。石頭衝到傅興垸十幾裏的山**,正是秋天,由於天旱,山裏該成熟的沒有成熟,黃得不正常。年紀大的轎夫抬著轎杠走在前頭,熱,悶,他們敞胸露肚。山**崎嶇,四個轎夫步子沒有協調好,高一腳低一腳走得沉悶。年紀大的罵了一聲,狗日的天!說,夥計們,不能這樣抬。這樣抬會扭死人。於是年紀大的就提腳喊號子,喊,前腳緊!三個年輕的接著喊,後腳鬆!四個人配合了一齊喊,前緊後鬆過山衝!四個人都是抬轎的老手,經這一喊,步子協調了,風就活了,轎子就輕了。
年紀大的問,王同誌,**不**?轎子裏的王幼勇眉頭緊鎖著像喝了苦藥,說,**是**,但得停下來。年紀大的問,走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停下來?王幼勇說,我要撒泡尿。年紀大的說,剛上轎就要撒尿,上轎前你為什麼不屙?王幼勇說,上轎時我沒記起來。年紀大的笑著說,王同誌,你怎麼像個女人?隻有女人上轎才記起要屙尿。王幼勇漲紅了臉,問,女人不是人嗎?年紀大的說,王同誌,你莫發脾氣,女人當然是人。王幼勇說,是人你就停下來。年紀大的對三個年輕的說,停下來,停下來,王同誌要屙尿。
轎子停了下來,王幼勇下了轎,朝草木深處走。年紀大的轎夫笑著說,王同誌,沒得女人,就在**邊就行,何必多費時間?王幼勇站在草木深處解褲子。其實王幼勇沒有尿,天熱,喝的水少,想尿尿不出來。王幼勇紮好褲子朝出走。四個轎夫一齊朝他笑。王幼勇問,你們笑什麼?年紀大的說,王同誌,你沒尿。王幼勇問,你怎麼曉得我沒尿?年紀大的轎夫說,尿尿要響,沒聽見響。王幼勇笑了,說,實話對你們說,我是沒尿。年紀大的說,沒尿你要我們停下來幹什麼?王幼勇說,我要停下來,是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想請教你們。年紀大的說,王同誌,我們是鄉下人,隻曉得白天種田種地夜晚挨老婆,懂什麼問題?不請教算了,你上轎我們抬你走。王幼勇說,這個問題很重要,不請教明白不行。年紀大的問,什麼問題?你說出來。王幼勇說,為什麼你們抬轎子我坐轎子?四個轎夫以為是個很深奧的問題,沒想到是這麼個問題。一齊笑了起來。年紀大的說,王同誌,這世上有人坐轎子,就得有人抬轎子。王幼勇問,為什麼不是我抬你坐?年紀大的說,坐的人不能抬,抬的人不能坐。王幼勇問,誰說的?年紀大的答不上來。王幼勇說,今天我們破一破。年紀大的問,怎樣破?王幼勇說,我來抬你來坐。年紀大的說,我沒穿坐轎子的衣裳。王幼勇說,我倆把衣裳換一換。年紀大的說,王同誌,你的衣裳我穿不慣,各人有各人的氣味。王幼勇說,不換也行。換隻是個形式,坐是內容。我們追求內容,不追求形式。你敢不敢坐?敢坐我們就實驗一次。年紀大的笑了,說,王同誌,我做夢也想坐。王幼勇說,那你坐上去,我來抬。年紀大的說,王同誌一定要我坐?王幼勇說,叫你坐你就坐。年紀大的對三個年輕的說,夥計,我就坐上去了。三個年輕的說,那不中,要坐都坐。年紀大的說,總不能我們四個坐讓王同誌一個抬。年紀大的轎夫就坐上去了。王幼勇和三個轎夫起了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