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兒下得一片響,北風盈門吹。
王幼勇用從籮筐上抽麻繩捆被子。從籮筐上抽下來的麻繩子很長,可以與北伐軍捆被子的專用帶子比美。王幼勇在學校時參加過國民政府組織的軍事訓練,訓練時用那種草綠色的布帶子捆被子。那種草綠色的帶子,一指寬,織得很好,能將被子捆成三橫兩豎,背後插一雙鞋,馱在背上。家裏沒有那種軍用帶子,王幼勇隻好抽籮筐上的麻繩子替代。做籮筐係的麻繩也行,有足夠的長,也能將被子捆成很好看的三橫兩豎,背後也能插上一雙鞋。
王幼勇將捆好的被子馱在背上,提著洗漱的用具,行軍樣地準備出門。這時候與王幼勇同床睡的大弟王幼猛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臉從向壁的方向扭過來,朝著王幼勇,露牙一笑,問,哥,捆得這樣雄赳赳的,怕人認不出你是吧?王幼猛一笑,王幼勇就聞到了從王幼猛嘴裏散出來的油麵味。
王幼猛拜崗背垸的王老先生讀了五年私塾,讀完《三字經》《幼學瓊林》,將《古文觀止》讀到一半時,娘就讓他輟學回來,跟垸中的麵師傅學牽油麵。娘讓他輟學是沒有辦法。孤兒寡母的,雖然娘家給了些嫁妝田,每年可以收些租子,但一家八口日子仍是艱難,大兒有舅父的資助讀到了漢口的大學,其餘的六個兒女,都是娘身上落下的肉兒,她得公平,得讓每個兒女都讀幾年書,識點字兒,以便今後過日子。娘對二兒說,猛,從你起你們兄妹每人讀三年。王幼猛隻好回來。娘說,猛,牽油麵是手藝。是藝好藏身。王幼猛不敢違抗娘的旨意,捧著書咽住了。娘說,你哭一場。哭出聲,心裏就好過些。王幼猛換一口氣過來,哈哈笑。娘問,你笑什麼?王幼猛說,娘,我不哭。牽油麵好。牽油麵有吃的。娘說,你慪我是吧?王幼猛說,娘,我不慪你,我慪我自己。於是王幼猛就學牽油麵。王幼猛牽油麵的時候,經常順手吃油麵頭兒。油麵是大別山裏的山民們的傳統麵食,就是還窮的人家,臘月間也要牽一盆,一是待客,二是過年。油麵用菜油和鹽揉,纏在細叢竹做的麵棍子上,放在用土磚砌的麵塒裏發一會兒醇,然後拿出來,插在麵架子上牽,牽出的油麵,根根銀絲樣的細,等到曬幹用皮紙條兒束成一把兒一把兒。油麵裏有油鹽,太陽下山油麵風幹下架紮把時,麵棍子上就留下許多油麵頭兒,小孩子們就圍過來,饞吃。十八歲的王幼猛領著孩子,邊收油麵邊將竹竿上的麵頭兒,朝身邊的孩子嘴裏塞,同時不忘朝自己的嘴裏丟,津津有味地嚼,滿嘴冒白地吞,往往吃了油麵頭兒就不吃夜飯。回家對娘說,娘,我跟你節約一餐。恨得娘隻有歎氣的份。娘沒想二兒居然瞞著她去賭博,一下子輸了十八擔淨花。娘追問他,為什麼輸那麼多?他說,中了圈套。娘問,二回再賭不賭?他說,不會有二回。娘想,浪子回頭金不換,也就算了。
王幼猛用帶油麵味的口氣對王幼勇說話,王幼勇很不屑。王幼勇說,老二,等你嘴裏的生麵味幹淨了,再同我說話好不好?王幼猛說,你吃你的熟食。你不管我嘴裏的生麵味,我跟你說,你這樣走肯定不行。王幼勇問,為什麼?王幼猛說,你吃熟食的人,連這事都不明白?要我教你?王幼勇笑了,知道讀了一半《古文觀止》的二弟對他用了典,說,肉食者,未能遠謀。王幼猛說,孺子可教。王幼勇問,昨天晚上你為什麼雙手抱著我的腳,連身都不翻?王幼猛問,哥,被子不能捆。王幼勇問,不捆怎麼背?王幼猛說,疊成條子,像山裏守夜人斜背著,那就自然。王幼勇說,你跟我王顧左右而言他?王幼猛說,我說的是實話。王幼勇說,我要你教訓我?王幼猛問,哥,你幹的事很神秘是不是?王幼勇說,教書有什麼神秘的?王幼猛說,準我參加嗎?王幼勇說,不要瞎說。王幼猛問,哥,你看我的覺悟怎樣?王幼勇說,賭債還清了是吧?王幼猛問,哥,你過來。王幼勇走到王幼猛的身邊。王幼猛貼著王幼勇的耳朵說,有人叫我監視你!王幼勇吃了一驚,問,誰?王幼猛笑了,說,你緊張什麼?是娘。王幼勇鬆了一口氣,說,我早知道了。王幼猛說,我向你告了密,你就要收我。王幼勇說,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王幼猛說,我不跟你說得玩。我可是出賣了娘的。王幼勇吸了一口涼氣。王幼猛問,哥,你為什麼不說話?王幼勇說,放心,我不會這樣走。就像燕子,清明回白露去。回得清去得白。我這就去見娘。王幼猛說,這就對。
王幼勇放下肩上的被子,朝娘的房間走。
王幼勇對外的職業,是石槽衝平民學校的教員。平民學校是武漢國民政府在鄉間設立的啟蒙機構,國民政府為了提高民眾素質,在鄉間設立平民學校。平民學校是縣民眾教育館的分支,民眾教育館歸縣政府教育科領導。平民學校不收學費,平民學校的教員都沒有薪水,每月由縣政府教育科發兩袋米或麵粉,作為夥食補助。平民學校屬於季節性學校,利用冬閑的夜晚召集山民掃盲。不分老幼,隻要願意去的都收。山裏的老人們有貓冬的習慣,霜雪下來,守著火塘,不願出門,說是學會道士老了鬼,所以隻有年輕的男女願意去。石槽衝的平民學校設在王姓的祠堂裏。王姓世代是庶民,按照製度,祠堂隻能一進三重,不像熊姓的祠堂惶惶然一進九重。因為熊姓的祖先是楚國國王,屬於天子級,祠堂可以九重。作為平民學校的教員的王幼勇,為了便於秘密開展革命活動,組織上指示他離開家,住進王氏祠堂後麵的廂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