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提著籃子走在春天裏。
娘提著籃子到深山裏摘皮樹的葉子做豆豉。豆豉是大別山一種發酵食品,當菜咽的。將黃豆熟後,用皮樹的葉子蓋著發酵。皮樹的葉子很適合一種酵母菌生長。皮樹葉子背麵有很白的絨毛兒,煮熟的豆子用皮樹子蓋了七天後,也會長出很白的一層絨毛兒。這樣做出的豆豉就成功了,很香很甜,很開胃很下飯。別的樹葉不行。俗話說,一物降一物,扁擔朝上翹,犁彎朝下翹,用錯了樹葉,豆豉長的毛不是發紅就是發黃,做出的豆豉不是苦就是酸。
山頭上的積雪在暖風中化了,大山裏頭,一樹一樹的梨花開放了。娘提著裝皮樹葉子的籃子一**朝回走,一**的風中都是消息,朝娘耳朵裏灌。國共合作,北伐成功,軍閥打倒了!一**是標語,一**是人興奮不已的喘氣聲。娘心裏酸酸的。娘像大別山所有的娘一樣,雖然有滿肚子的心思,但必須做每天打開大門後必做的事。做娘的天大地大,一日三餐料理兒女們的事最大。必須做飯做菜給兒女們吃,讓兒女們吃了健康,吃了活潑。大別山裏娘的一日三餐的心思,從古到今雖然千變萬化,卻永遠溫暖的重複著,一是新鮮的,二是發酵的。新鮮的是稻穀,是麥子,碾了,磨了,或飯或粥,或麵或餅;新鮮的是菜園裏的四時瓜果,洗了,切了,或清炒或涼伴。這些都是天地賜給人的。發酵的就多了,有豆豉,有豆腐,有麥醬,有米酒,有發粑,這些都是用曲兒發酵做的。清香撲鼻,清甜可口,聚集著化腐朽為神奇的光芒。大別山裏一代代的娘,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像蜜蜂一樣,忙忙碌綠重複地做著這兩件事,溫暖著兒女也溫暖著自己。
屋子靜靜的,兒女們不見了。回家的娘在天井邊洗了手,拿米篩出來墊一層皮樹葉兒,把煮熟的黃豆倒進去,攤開,把皮樹葉子朝上麵鋪。做豆豉手是要洗幹淨的,不然帶進其他的菌,會壞豆豉的。就在這時候娘聽見了響動。響動是從她的房裏傳出來的。娘轉身去看。這時候娘的眼睛適應了三重老屋的黑暗。娘看見大女兒幼靄將一口箱子搬到地上,打開箱蓋子,翻裏麵的東西。娘問,細婆娘,你在做什麼?婆娘是大別山裏的娘叫女兒的口語,隨著口氣變化。大別山裏的娘高興時叫女兒細婆娘是昵稱,惱了的時候叫女兒叫細婆娘是貶稱。婆娘與細婆娘一字之差,是女人與女兒之間的區別。大別山裏的女兒結婚後叫婆娘。叫了婆娘的日子就是生兒育女,就沒有女兒金貴。娘是讀書人,平常的日子從不叫女兒叫細婆娘,叫女兒名字,以視她家與其他人家之間的區別。
娘叫幼靄叫細婆娘,幼靄就知道娘惱了她。幼霽說,娘,我在找東西。幼靄翻的是嫁箱,那口嫁箱是娘給女兒準備的。大別山裏的人家女兒生下地,女兒的鼻涕揩幹淨了,像個女兒了,做娘的就給女兒準備嫁妝。從床上準備起,床帳被窩。還窮的人家嫁女兒時最少要有四床被子,八床十六床二十床不限,越多越好,越多說明娘家越富,越多越說明娘家重女兒,娘家臉上有光,女兒臉有光。娘問幼靄,是不是準備出嫁?幼靄說,娘,女兒百歲是人家的人,鬆柏前天不是上門認親了嗎?鬆柏是順河鄭家的兒,鄭家也有田地,鄭家的兒也讀了些書,鄭家與王家可算門當戶對。鄭家的鬆柏與王家的幼靄在王氏祠堂同了兩個月的學,兩人就自由戀愛了,前天鄭家的鬆柏就不要媒人提兩盒點心和一塊肉自報家門上門認親。娘惱是惱,恨是恨,但還是煮湯給鄭家的兒喝。有什麼辦法,女大娘難做。都講究自由,她家的女能不自由嗎?娘問幼靄,那天是提親沒送日子呀?送日子是大別山提親的禮數。男家要接媳婦,就把日子用紅紙寫在帖子上插上柏葉和整根的蔥,鬆柏長青一清二白地送到女家。娘被幼靄氣得咽了一口,細婆娘,是不是找紅被麵子做旗?幼靄問,你怎麼知道?娘說,我怎麼不知道。紅顏色的東西做旗好。觀音菩薩像前的紅帳縵,紅色的被子填心都是好東西。幼靄一驚,呆住了,問,娘,你都知道了?娘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已不為。是觀音菩薩托夢告訴我的。觀音菩薩坐在九天雲端的蓮花台上,日夜看著人間,人間什麼事瞞得她?幼霽說,娘,你既然知道了,就讓女兒拿一麵出來,哥們都作貢獻了,我也要作貢獻。幼靄從箱子裏拿出一塊紅緞子,朝懷裏塞。那是一床紅緞子被麵,上麵用金黃色的絲繡著鳳凰。娘的臉色變了,說,你不能拿娘的東西作貢獻。幼靄雙手護著懷,眼睛望著娘,說,娘,箱子不是女兒的東西嗎?娘冷笑了,說,家賊難防,偷了屋梁。還沒到是你的時候!幼靄說,娘,我是拿,不是偷。娘伸手打了幼靄一巴掌,說,聽好!沒嫁出去之前,連你身上的肉都是娘的!給我拿出來。幼靄捂著臉嚶嚶地哭。娘指著幼靄說,跪下!幼靄跪下了。娘說,王家的女兒曆來光明磊落,什麼時候變得見不得人了?幼靄就把懷裏的緞子被麵拿了出來。娘問,誰叫你拿的?幼靄說,我自己願拿的。娘說,肯定不是。跪在地上的幼靄說,肯定是的。娘歎了一口氣,說,行!紅緞子被麵做旗好呀。我的女兒要作貢獻。細婆娘,你給娘記好,你出嫁我打算給你八床被麵,你先拿了一床的,到時候隻有七床,你莫怪娘。娘把紅緞子被麵丟給幼靄,說,拿去做旗吧!娘又到天井邊鋪皮樹葉子。幼靄跪在地上不敢動。娘用拳頭捶著天井的壓階石,說,還跪著做什麼?快拿去做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