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鬆坐船過江時,船老大認出了他。
船老大笑著問他,傅老爺回去呀!傅立鬆說,你認錯了人。我不姓傅。船老大說,傅老爺,你不用瞞了。過了江不僅我認識你。認識你的人多。傅立鬆問,是要命,還是要銀子。船老大說,傅老爺放心,我隻是個擺渡人。世人隔著這條江。把世人從這邊送到那邊是我的事。上我的船,我希望所有的人平安。傅老爺,你穿這身衣裳過去有危險。傅立鬆問,你是什麼人?船老大說,傅老爺,你不是原來的傅老爺了。你防著人,人必防著你。船艙裏有我一套換洗的衣服,你若是不嫌棄,就換上吧。換上有百利而無一害。傅立鬆就到船倉把衣服換了。傅立鬆粗衣大衫地出倉。船老大說,傅老爺,船頭上有一條扁擔和繩子,你帶著吧。人問你做什麼的?你就說你是挑夫。傅老爺,我可不是貪你的一身衣裳。衣裳我給你留著,下次過江如果再坐我的船,我還給你。傅立鬆說,不用還了。你穿吧。
船到對岸,傅立鬆下船。傅立鬆要付船錢。擺渡人一定不要,說,我若是收了你的船錢,你心裏就想我貪了你的衣裳。那又是何苦?下次調衣裳時再付。你存著我也存著。傅立鬆就拿著遍擔麻繩在陽邏上岸。
傅立鬆沒有想到僅隔幾天,江北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叫傅立鬆吃驚的是如果不是拿著那張名片,他就真的回不了傅興垸。踏上鄂東的土地,他就發現農會組織在各個**口上設了卡,盤查過往行人,逢是可疑的人就把他們抓起來。傅立鬆憑著那張名片,過了許多關卡。設卡的人問他是什麼人?他不說話就把那張名片拿出來,設卡的人看了那張名片,就把他放過去了。
傅立鬆衣衫破爛一臉菜色回到傅興垸時,守垸城的族丁們沒認出他,費了半天的周折,族丁才放下吊橋,讓他進了垸。傅立鬆走過青石鋪著的垸街,發現教師爺和大兒子傻大爺趁他不在家,正在傅氏祠堂的廣場上臨壇,訓練他們的武裝。廣場上的旗杆上豎了一麵黃色的旗,旗上畫著一個八卦和一群飛翔的烏鴉,那群烏鴉長著三隻腳。風烈烈的,那旗獵獵的,在空中響得氣勢。傳說中的三足烏是太陽,那麼多的三足烏在空中飛翔,讓人心顫,仿佛聽到它們奮力飛翔的哇哇叫。傅立鬆看見,旗杆下作土為堆,四周用青磚砌了個兩人多高的壇子,壇子前放著從祠堂裏搬出來的青銅香爐,青銅香爐裏燒著三炷一人多高的天香。群煙嫋嫋,如雲似霧,異香撲鼻。傅立鬆聞出那香竟是檀香。那檀香是傅氏清明祭祀時才用的。趁他不在家,他的傻兒子把祠堂裏檀木做的天香拿出來點了。教師爺穿著黑色的燈籠褲,係著五寸寬布滿銅扣的板帶,打著赤膊頭裹黃巾,盤起雙腳,雙手合十,閉目坐在土壇上,受著天香。傻兒子領著與教師爺一樣頭裹黃巾的會眾們,在壇下匐成一片,頂禮膜拜,三聲炮響,三呼天師再世!教師爺睜開眼睛,傻兒子就舉著銅盆上前,銅盆裏裝著清水。教師爺起身,用手拔水,一把向天,一把向地,然後兩隻巴掌掄起來,用冷水拍胸脯,一遍肉響,教師爺胸脯上的肉,一塊塊鼓了起來,紅紅的,顫顫的。教師爺跳將起來,吼叫,天師附體,刀槍不入!於是會眾們紛紛用冷水拍胸,一律地肉鼓肉跳,發喊,天師附體,刀槍不入!於是就刀槍棍棒,列隊走陣,教師爺搖旗呐喊。揚旗衝鋒,倒旗伏地。
傅立鬆身上的血沸了起來。那時候整個黃安麻城兩縣的鄉紳們,與農會武裝對著幹。他們以民團為基礎,都在擴大自己的武裝。民團是軍閥混戰時大別山裏對付土匪的產物,那時候鄉紳們利用起來了。他們招兵買馬,以旗為號。旗紅的叫紅槍會,旗黑的叫黑槍會,旗白的叫白槍會。還有大刀會,孝子會,扇子會等等的。會眾都是鄉紳們用錢雇來的本姓或外姓的窮苦農民。
那時候衣衫破爛的傅立鬆叫了一聲,好!傻大爺驚了,發現父親回來了。發現父親回來,傻大爺就不知所措。因為父親一向反對他這樣做。父親擴大組織民團,保家護垸,但父親不讚成教師爺天師附體,刀槍不入的這一套。傻大爺呆在那裏。傅立鬆說,你呆著幹什麼?傻大爺問,父親,是你喊的好?傅立鬆說,不錯,是我喊的。傻大爺問,你為什麼也喊好?傅立鬆的老婆跑上前問,你是不是瘋了?傅立鬆說,把我的衣裳拿來,等我把衣裳換了再說。老婆把衣裳拿來,傅立鬆當著眾人換了。換了衣裳的傅立鬆活氣就上了身。傻大爺搬上一張太師椅,讓傅立鬆坐著。坐在太師椅上的傅立鬆挽了挽袖子,說,他們有他們的主義。主義是個好東西!振臂一呼,擁者雲聚。我們不能什麼都沒有啊!我們也應該有我們的。老婆說,你瘋了!傅立鬆望著老婆說,不是我瘋了,是世界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