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生望了傅立鬆一眼,把大洋朝地上一丟,對眾人說,好什麼?好在哪裏?設我的套子,以為我不曉得?他好我就不好。你們放心,我一不會要他的大洋,二不會入他的槍會。我求我家的性命全。順生轉身就走,走了一會兒,轉過身來,說,老爺,說是說,笑是笑。我還跟你說句實話,桂花樓的火是我帶人撲熄的,好歹還有半邊樓在,不然你回來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放排槍?放排炮也沒用。
傅立鬆心裏五味俱全。
傅立鬆回到垸子深處的老宅。
老宅沒燒,因為三進五重的老宅連成一片,住著許多傅姓人家,若是燒就不是一家。進了老宅的大門,中間的青石大門是傅立鬆的家。進了青石大門,一重天井露著天光,壓天井的石青條上的青苔,因為沒有水潤,枯瘦著發黃。二重門緊閉著,大門上交叉貼著蓋著紅章子的封條。傅立鬆伸手一把將封條撕下來,揉成一團,丟進天井裏。身後的傻大爺嗬嗬一笑,說,父親,你又做傻事。傅立鬆愣住了。因為老宅就是一個大家族,三進五重東西南北的廂屋,住著許多小家,地上屋基相連,地下水洞相通,傅姓子孫許多代人住在一起,氣息相通,祖上傳下來很多規矩。比方說不管是老人和小孩不能隨地吐氮隨地便溺,隨地吐氮和便溺,就會流傳疾病。比方說不能隨手丟廢紙和廢布屑入天井,隨手丟廢紙和廢布屑入天井,就會堵塞下水道,造成水流不暢。從小傅立鬆就教傻大爺這些規矩。小時候傻大爺若是隨地吐氮和便溺,或是隨手丟廢紙和廢布屑入天井,傅立鬆見了,就會說,你又做傻事。要傻大爺及時糾正。傻大爺別的沒記住,此事記住了,及時糾正著傅立鬆。傅立鬆聽見傻大爺的話,隻好忍住氣,彎腰從天井裏撿起那揉成一團的封條,撕碎了。仆人趕緊上前,雙手捧住碎片兒。
傅立鬆踢開了門,灰塵一陣。屋子裏一團糟,值錢的家具不見了,不值錢的家具橫七豎八,缺胳膊少腿,亂得不成樣子。傅立鬆的氣喘粗了,臉氣白了。傻大爺趕緊掇來一張三隻腳的太師椅,用袖子拂去灰塵,讓傅立鬆閉著眼睛坐在二重門裏。傻大爺說,父親,等收拾好了,你再進。夫人帶著仆人進屋忙碌起來,收拾砸壞了的家具,將砸剩的家具歸位,打掃灰塵,忙了好半天,這才有了家的樣子。夫人說,老爺,你不要閉眼睛,你把眼睛打開,收拾好了。傅立鬆的眼睛打開了。傅立鬆說,夫人辛苦了。夫人說,老爺辛苦。傅立鬆歎口氣問,床在嗎?夫人點頭說,床在。傅立鬆說,床在就好。房裏雕龍畫鳳的架子床沒砸,夫人趕緊將帶回的被子鋪上去。傅立鬆一見鋪了被子的床就想睡。傅立鬆對傻大爺說,傻兒子,扶我起來。傻大爺說,父親,你不能這樣叫我,我長大了,有名有號。你說了我長到十八歲後,你不再叫我傻兒子。傅立鬆說,傻兒子,你讓我這時候叫你一回。傻大爺說,我是大人了,這一回就算了,二回再不行。傅立鬆眼睛濕了,說,傻兒子,扶我起來。傻大爺說,父親,扶你到哪裏去?夫人說,傻兒子,扶你父親起來到房裏去睡。傻大爺扶傅立鬆到房裏,傅立鬆摸著床就和衣倒了上去。傅立鬆對傻大爺說,鎖上房門。傻大爺問,鎖上房門做什麼?傅立鬆說,不要叫醒我,我要飽睡。傻大爺問,要是有人找你怎麼辦?傅立鬆說,你就說我死了。傻大爺說,父親,你又說傻話。傅立鬆說,傻兒子,你就說我死了。傻大爺退出房,真的用把銅鎖鎖了房門。夫人說,傻兒子,你鎖房門做什麼?傻大爺說,又不是我要鎖的。是他要我鎖的。夫人歎口氣說,讓他睡吧。傻兒子,你父親半年沒有睡回安穩覺。
夫人領著仆人忙起了居家的日子。汲水淘米,生火做飯。水響風生,炊煙升起來。飯熟了,端上桌子。傻大爺要喊傅立鬆起來吃。夫人說,不要喊醒他。傻大爺領著槍會會眾狼吞虎咽起來。夫人掇著碗吃不下。
吃了飯已是下午,太陽昏黃地浮在西邊的天上。秋風掃著落葉,夫子河畔,霧靄連著天接著地。夏鬥寅領著一個排的衛隊就是在這時候來拜訪傅立鬆的。夏鬥寅在垸子周圍布了哨,領著副官和兩個親兵沿著護垸河那條亂磚鋪的**走進了傅興垸。傻大爺和教師爺聞信趕緊集合黃槍會會眾夾道迎接。傻大爺迎了上去,抓住夏鬥寅戴著白手套的手,說,夏師長,你好!夏鬥寅不摘手套,讓傻大爺抓了一下,問,你父親呢?傻大爺說,報告夏師長,我父親在床上。夏鬥寅問,你說什麼?傻大爺說,我父親在床上。夏鬥寅問,在床上做什麼?傻大爺說,報告夏師長,我父親說他死了。副官拔出手槍來,冷笑了,問,什麼意思?傻大爺見副官拔槍也拔槍,問,你什麼意思?夏鬥寅笑了,擺手對副官說,你對他動什麼槍?副官收了槍。夏鬥寅笑著拍拍傻大爺的肩,說,收起你的家夥吧。叫你父親來見我。傻大爺收了槍說,我父親說他死了。夏鬥寅說,你就說我來了。看他活不活得過來?傻大爺說,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