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爺臥在地上精心瞄準。傅立鬆走到傻大爺的身後,用腳撥了撥傻大爺的屁股。傅立鬆本來要踢兒子一腳,因為傅立鬆心裏好笑,你這個龜兒子,練得這樣正規,未必想讓國民政府招安成正規軍?傅立鬆有了上次的教訓,不敢踢,怕正在癮頭上殺紅了眼的傻兒子六親不認。逃亡在外的半年,黃槍會死了多少人,給了多少銀子的安撫費,傅立鬆心裏清楚。傻兒子領著黃槍會打了多少回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次傷,傅立鬆心裏清楚。如果說他是一隻離山的虎,那麼他的兒子就是一條獵狗,他跑到哪裏,傻兒子領著槍會跟到哪裏,他指到哪裏他的傻兒子跑哪裏,一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二要看夏鬥寅正規部隊的眼色行事。夏鬥寅根本不把傻兒子和槍會當人,連狗都不如,從來不拿正眼看。
傅立鬆用腳撥傻大爺的屁股,說,起來。傻大爺端槍爬起來問,父親,你睡好了嗎?傅立鬆點頭說,睡好了。傻兒子,現在不要瞄那麼準,把槍會帶出去就行。傻大爺問,到哪裏去?傅立鬆說,到哪裏去你還不懂?傻大爺說,我不懂。傅立鬆說,你不懂我來教給你。我問你,是誰攪得我們傅家不得安寧?是誰點火燒了我家的桂花樓?傻大爺說,這我曉得。傅立鬆說,這還不簡單,誰攪得我們傅家不得安寧,誰點的火燒我們的桂花樓,你找誰算賬去!傻大爺說,我不敢去。傅立鬆說,有什麼不敢?他敢來你就敢去。來而不往非禮也!各地槍會都出去了。我們能不出去嗎?傻大爺說,父親,能不能到別處?傅立鬆說,不能。我是會長,到任何地方都說不過去。傻大爺說,父親,那是姑媽家。傅立鬆哈哈一笑,笑出了眼淚,傻兒子呀,這時候隻有仇恨,哪來的姑媽?是可忍孰不可忍!門徒當年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傻大爺說,我不懂。傅立鬆說,你不懂,我教給你。孔子說,以德行報答怨恨那用什麼報答德行?傻大爺說,父親,我還是不懂。傅立鬆說,你怎麼不懂?回家的**上老子打了你的巴掌,你不是拔槍對準老子嗎?傻大爺咧嘴笑了,說,就是這?傅立鬆說,就是這。傻大爺說,父親,我懂了。傅立鬆說,懂了就好。傻大爺說,你以為我真的不懂。你那套經我耳朵聽起繭。傅立鬆說,我就不出麵了,你帶人去。傻大爺問,父親,你怎麼不出麵?傅立鬆說,君子遠庖廚。傻大爺問,什麼意思?傅立鬆說,君子吃肉不必親自下廚。
傻大爺說,我明白了,又要當**又要立牌坊。
傅立鬆憤怒了,怒吼,你這個畜生,怎麼跟父親說話?
傻大爺問,要我罵你嗎?
傅立鬆說,你敢?
傻大爺說,你不是說以直報怨?
傅立鬆臉氣白了,罵,你這個狗東西!
傻大爺說,我是那東西,你還不是那東西。你罵你自己。
傅立鬆忽然嗬嗬笑,說,罵得對。
傻大爺說,笑個卵子,比哭還難看。假笑無情,動刀殺人。
傅立鬆說,罵得好!再罵幾句。
夫人聞聲出門,喊,都瘋了啊!
傻大爺哭了,說,叫我出去殺人放火就直說,以為他是聖人,引經據典繞幾多的圈子。以為我是傻子。我沒好下場,他也沒好下場,都跑不脫。
夫人說,傻兒子。誰叫你是他的兒?
傻大爺說,娘,我知道他是老子。我去就是。
於是傻大爺吹哨子集合槍會。
傅氏祠堂的廣場上,槍會會眾列隊出發。
吹哨子集合隊伍是傻大爺從夏鬥寅部隊學來的。
四十四
秋風凜冽,傻大爺領著黃槍會會眾,荷槍實彈包圍了大山之中的石槽衝。
大山之中的石槽衝散落著幾戶人家,一溪為係,分布在崗下和崗上。垸裏跑得動的人,早已跑光了,隻剩一些跑不動和不願意跑的老人,關緊大門,守屋。那時候每逢變亂,大別山裏的莊稼人攜家帶口,不管對錯,先跑再說。叫做“跑反”。跑到大山裏頭,靜觀其變,等局世定了,再回來過日子。“跑反”是大別山裏專用名詞。跑了多少回,跑了多少代,人們跑出了傳統,跑出了習慣。石槽衝家家關門閉戶,沒有雞飛,沒有狗跳,像一個死垸。傻大爺指揮黃槍會會眾包圍垸子之後,領著教師爺和幾個貼身兵丁,徑直朝王家老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