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剛的一個團向傅興垸發起攻擊時,火光熊熊,槍聲大作,綁在桂花樓二樓屋子裏的傅立鬆衣裳被撕得一條一條的露著肉,還在瘋狂地咆哮,用頭撞著牆,一個勁地喊,殺,殺,殺!妄圖掙脫繩索,衝出屋來。但綁他的麻繩相當粗,無論他怎樣地瘋狂,無濟於事。自從他在幹河河灘活埋王幼勇被那個團長綁著送回之後,家人就沒有鬆開他,他認不得人了,見人就吼就咬。隻有夫人給他端吃端喝,他才安靜。夫人端飯端水喂給他吃喂給他喝。他一天到晚亢奮著,瞪著眼睛不睡。他站著屙站著拉,夫人含著眼淚給他洗給他換衣裳,折磨得夫人心力交瘁。當紅軍攻進垸,槍聲停止,沒收“裕記”和“江記”的財產之後,傅立鬆突然**了。傅立鬆不狂不吼了,望著夫人。傅立鬆對流淚的夫人說,把繩子解開!我要換身衣裳。夫人吃了一驚,問,你說什麼?傅立鬆說,把繩子解開,我要換身衣裳。夫人問,老爺,你醒了?傅立鬆說,我醒了。夫人上前給他解了繩子,拿來平常換洗的衣裳。他不要。他說,給我拿出門時的衣裳來。夫人拿來他出門穿的呢料中山裝,問,是這身衣裳嗎?他點頭說,是的。夫人動手給他換。他不要夫人動手,他自己換。穿上呢料的中山裝,換上配套的呢料褲子,他對著牆上的鏡子照,將扣子從下到上,一直結到脖子上,結得整整齊齊。然後叫夫人將他的黑色氈帽拿來,他對著鏡子戴正。牆上的鏡子裏他衣冠楚楚了。他對夫人說,我要洗臉。夫人拿來毛巾和水。他絞著毛巾,仔細地洗他臉,將他的臉洗得幹幹淨淨。然後叫夫人掇張太師椅到二樓的樓梯口。夫人掇來一張太師椅放在二樓的樓梯口。他出門,端端正正坐在二樓樓梯口的那張太師椅子上。坐在太師椅上的他對夫人說,給我光明。夫人進屋將點著的燭連同燭台掇出來。他對夫人說,將光明放在我的眼睛前。夫人將燭台放在木製的欄杆上,燭光亮亮的,照著傅立鬆的臉。傅立鬆望著發光的燭,流下了眼淚。
傅立鬆對夫人說,站在我的身邊。夫人站到他的身邊了。傅立鬆說,將它吹熄吧。夫人將燭吹熄了。桂花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王幼剛帶著紅軍戰士舉著火把進到桂花樓的院子裏。桂花樓在百年高大的桂花樹濃蔭下更加的黑,那黑無隙無縫,火把的光亮閃閃的,撕得黑噝噝作響。王幼剛衝著黑暗的桂花喊,有人沒有?喊聲被黑吃了,留下絲絲餘聲。王幼剛朝天放了一槍,大聲喊,人都死了嗎?棲在桂花樓上的那隻貓頭鷹,這時候才驚飛了,飛向黑暗的天空,翅膀扇起陣陣黑風。
這時候黑暗裏就有了叫聲。叫聲傳出來,誰說人都死了?還在!王幼剛衝著黑暗問,在哪裏?那聲音笑,你看不見我嗎?我看見你了。王幼剛喊,聽著!你被包圍了。少玩花招!黑暗裏傳出笑,我不玩花招了。我的花招玩盡了。三外甥,我在這裏,我將光明點亮,照你上來。傅立鬆叫夫人點亮蠟燭。蠟燭點亮了。光從天井上漏下來,現出二樓樓梯口太師椅上坐著的傅立鬆,還有他身邊的夫人。
王幼剛帶著紅軍戰士舉著火把上樓,坐在椅子上的傅立鬆沒有站起來,兩隻手放在椅翅上,望著上樓的王幼剛笑。
王幼剛用手槍指著傅立鬆的腦門。
傅立鬆說,我知道是你來了。
王幼剛說,知道就好!
傅立鬆說,來結總賬嗎?
王幼剛說,是的。
傅立鬆問,結完總賬就要走嗎?
王幼剛說,你一生太聰明了。
傅立鬆歎了一口氣說,你說錯了。不是聰明,是明白。是該到結賬的時候了。十年啦,恩恩怨怨,怨有頭,債有主,總該有個了結。不了結心就放不下。這樣你是對的。你不能讓我瘋死。是要命還是要銀子?
王幼剛說,命也要,銀子也要。
傅立鬆說,你說得對。光要命是行不通的。人肉雖然是肉但不能吃,人血雖然是水做的,但不能喝。要銀子是對的。銀子是天下財富,不然漫漫征程,你們吃什麼?喝什麼?
王幼剛說,少廢話!
傅立鬆說,一樣一樣的結吧。先把命拿去。然後拿銀子。
王幼剛問,你怕死嗎?
傅立鬆說,我什麼都不怕,還怕什麼死?等著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