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集合號吹響了。部隊開始行動。槍生一下子抱住了傅素雲。傅素雲用手理了理懷中槍生黃亂的頭發。傅素雲對槍生說,孩子啊,娘要走了。娘不能不走。孩子啊,記住娘的話,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隻要有一口氣,一定要活下來。槍生哭著說,娘,我記住你的話。傅素雲說,兒啊,你姓什麼娘姓什麼你記在心了嗎?槍生說,娘,我記住了。傅素雲抱起槍生,吻槍生的臉。傅素雲貼著槍生的臉,問,兒,你給娘說一說,你姓什麼娘姓什麼?槍生用小手揩著娘臉上的淚,吻著娘,說,娘,我姓王娘姓傅。傅素雲說,兒哇,你要記在心中。槍生說,娘,我記在心中了。傅素雲放下槍生,脫下軍襖,披在槍生的身上,說,兒,娘走了。傅素雲抱起發燒的槍響,跟著大部隊,向天台山深處進發。
槍生的心一下子扯痛了,昏了過去。
姓羅的父一下子把槍生抱起來,抱著槍生跑到山下的垸子裏。
那是一場曆史上稱作“第四次圍剿”的慘烈行動。國民黨的軍隊從四麵合圍而來,紅四方麵軍向天台山深處轉移。那是一場有史可查慘徹的人間悲劇。雖然事先作了布置,但是許多鄉親離不開親人,尾隨紅軍大部隊朝天台山深處走。跟隨紅軍走的鄉親有三千多人。他們都是紅軍的家屬,他們都離不開紅軍。他們知道離開紅軍,國民黨的部隊和本地槍會絕不會放過他們。十年來的革命,已將他們的性命與紅軍緊緊連在一起了。
號哭連天,攜兒帶女。紅軍的隊伍根本走不動。不管怎樣地苦勸,都沒有用。紅四方麵軍指揮部隻有忍痛,命令紅軍大部隊快速轉移,突出重圍。三千尾隨的鄉親和後勤人員以及掉隊的傷病員就掉隊在天台山中。
大別山深處的天台山,山高林密,許多地方人跡罕至。紅四方麵軍大部隊突出重圍後,國民黨圍剿的部隊,撲了一個空,惱羞成怒,下令放火燒山。火從四麵點著,絕壁深穀,蒿草遍地,雜樹叢生的天台山,一律過火。火借風勢,方圓三十裏的天台山烈焰騰天,燒了一個月,燒紅了天,燒紅了山。三千多尾隨紅軍的鄉親和紅軍的傷員以及掉隊的後勤人員全部葬身火海。
王氏姐妹和槍響就是那時候沒逃脫被大火燒死的。
大別山深處的天台山,經那次火劫,方圓三十裏從此成了無人區。據紅安縣誌記載,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後,國家搞第一次人口普查,天台山定為無人區。那時候天台山經風經雨,樹又長了起來,草又長了起來,上綠著天,下綠著地。泉水又清亮著從山裏潺潺地流出來。當時民政部門的領導為了對生命負責,組成若幹個小分隊對天台山地區進行拉網式的深入調查,結果發現天台山不是無人區。大山深處有四個人:兩個燒炭的憨子和一個女人共同住在窩棚裏,生了一個孩子。他們都不知道山外發生的事。兩個燒炭的記得他們是本地人。問及女人,那女人啞了,還能寫字。調查人員拿出紙來讓她寫,她在紙上寫出字來,原來是紅軍醫院的護士。她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她是河北保定人,是北平某校某年的畢業生。當年從上海來到鄂豫皖蘇區的。為了證明她的身份,調查人員費盡了力氣,上北京,跑遍了全國所有認為相關的地方,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證明她的身份。能證明她身份的人都死了。
她的身份成了一個謎。
六十七
大火襲來時,山上的樹和蒿草一齊燃著了,向人撲來。人賴以生存的氧氣全部變成了二氧化碳,傅素雲抱著槍響忍住呼吸沿著順風的方向逃到山頭上,發現懷中的槍響已經窒息了。傅素雲放下孩子,嘴對著嘴**工呼吸,孩子的臉成了紫色,無論怎樣的努力都無濟於事。傅素雲含著淚水,下到山下的小河邊,小河裏有水,河邊的土鬆,傅素雲用手挖出一個坑,將孩子埋葬在小河邊。天風呼嘯,火仍在燒,山燒得發燙。傅素雲脫下被火燒著的褂子,用河水浸濕,係在嘴上,順著小河朝外奔。
傅素雲向山外逃,兩天兩夜後,死裏逃生,逃離火海,逃出了出來。國民黨的部隊和本地槍會圍住天台山,守住各條山**的出口,等待她的是束手就擒。
傅素雲被國民黨的部隊捉住了。傅素雲頭發燒焦了,衣不遮體。
國民黨的部隊綁住了傅素雲。能從火海裏逃出來的人很少,捉住她的國民黨軍官以為奇跡。
軍官問,你是什麼人?
傅素雲說,我是上山砍柴的。
軍官打量著傅素雲,說,你不是砍柴的。
傅素雲說,我是砍柴的。
軍官檢查傅素雲的手,傅素雲手上沒有繭,軍官就望著傅素雲獰笑。軍官對槍會會眾說,認出她的獎十塊大洋。這時候有一個槍會的認出了傅素雲,對軍官說,長官,我認得她。軍官問,她是什麼人?那人說,她是蘇區銀行行長的妻子,她在平民夜校裏教過我的書,她叫傅素雲,是傅興垸傅立鬆的女兒。軍官問傅素雲,他說的是真的嗎?傅素雲的眼淚就下來了。傅素雲點頭說,他說的是真的。我就是傅素雲。軍官問,你就是傅立鬆的女兒?傅素雲說,對。軍官問,你就是王幼勇的妻子?傅素雲說,是的。軍官問,你是董必武的學生?傅素雲說,對。軍官歎口氣說,可惜呀,傅小姐。傅素雲說,沒有什麼可惜的。軍官說,傅小姐,你怎麼不在火裏燒死?你逃出來叫我怎麼辦?那個槍會的對軍官說,長官,給我十塊大洋。軍官給了他一耳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還有臉向我要錢?那個槍會的捂著臉悻悻地退了。